2014年12月27日 星期六

過兩年——你和你的好朋友

好朋友說,過來看我吧
多倫多的房子夠你們一家住
你淚汪汪地回答,當然,一言為定
然後飛機拔高了。長長的機鐵拉你往青衣
你開始喃喃自語,說這世界
有電話有面書更有Skype
電子知識成功遏止剛剛萌芽的想念
工作的大紅花又再朵朵盛開
把沿海的風景一一遮住
但小得可憐的蜜管
還不夠你一頓飯

那邊水面直立的木樁
豎不起虛構的樑
天空不是屋頂,你知道
人不都住在同一屋簷下
那邊烘香了的脆黃多士
敵不過眼皮之下一碟孤獨的叉雞飯
加了糖的醬油和賬單是生活
朋友起床時,窗台的小松鼠惹人窺伺
她想念茶餐廳裏的鴛鴦和檸啡
走到櫥櫃裏取出一罐即溶
燒水,沖水,加糖,加奶——也是生活

面書你只看永不讚好
電郵你總讓它往下沉沒
不知名的電話你一概按停
好朋友最終寫信說:不是要過來看我嗎?
多倫多的房子夠你們一家子住
你摸摸難得一見的漂亮郵票
剪了給孩子,一面想
晚餐該吃什麼該怎麼煮甚至該如何洗碗
泡沫紛飛時就可以想想回信的事

夜深人靜,你揉皺了信箋扔在地上
已經不會寫字了,書法丟人
於是你用英語,打了一個簡短的電郵

過兩年吧,你回答說,過兩年一定來

2014年11月19日 星期三

影都


  
影都,已不再是戲院的名字了。它是一個密碼,在街坊和街坊之間、小孫兒和老婆婆之間、市民和市民之間互相傳遞著「自己人」的信息。不過,如果你親自來找,已經找不著了。原址的面貌變了又變,今日早成了酒樓和超市。這是喬裝,也是考驗。然而,不管你上車的地點是觀塘還是屯門、是粉嶺還是上環,只要你說得出影都二字,的士司機馬上就能入波,或攀上荔橋抹著九龍的西岸走,或升至龍翔道繞過山腰而來,或穿過長青隧道不太長的年歲,或鑽進獅子山下短短的午睡,總之執掌駕駛盤的都懂得從四方八面高速向著九龍西這小小角落走,像是要來會合。漸漸,影都也成了民選的的士站,美孚居民都曉得。

此角落名為荔枝角。荔枝結果之時,總是纍纍成串,香冠千果、甜絕萬枝。數也數不盡的飽滿身體黏黏地流著汗挨擠在一起,在最熱的七月裡同步成熟,同步前行,流水一樣流向城市的願景。「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只可惜楊貴妃吃到的,總不是南方的真味兒。經過了一程又一程的運送,一驛又一驛的換馬,到達長安之日,荔枝已不知變成了什麼味道了。

初有影都之日,大地這一角住的大都是上海人。他們總是衣冠楚楚,男的不穿襯衣不上街,女的不畫眉毛不下樓。美孚,亞洲最大的屋苑有樓九十九幢,是富有的生意人住的,酒樓飯館吳音輕軟,英語間雜其中,粵語還只是侍應生靦覥的配樂。不過,這最古老的、用來念唐詩的南方語言將要漸漸匯入主流,成為大水,而美孚亦終將變為平民住宅。那時的荔枝角還有彎彎的海灘,長沙灣還有滿滿的工廈。那時十七歲的女工帶著搪瓷漱口盅來上班,上完班還要加班,辛苦但喜樂,只要想想寶珠姐姐就打從心底感到巨大的滿足;那時的四十歲老闆就住在美孚,旋轉著黑膠大碟聽吳鶯音,因為能夠每週去跳茶舞,即感到生命大有意義。那時的小姐穿著很短很短的裙子,戴著又大又圓的耳環,男生的頭髮突出如騎樓,都喜歡跳阿哥哥和查查。那時的闊太太在茶几上放上一張用鈎針鈎出來的白線圓花桌布,上面再在壓一片玻璃,然後才放下茶杯。雖然一層一層的,卻優雅有序。我們的城,就是由很多年少的陳寶珠和她們的上海老闆一同扛起來的。

然後有些上海老闆老北去了、逝去了,黑膠唱片在鴨寮街上胡亂流落於色情雜誌捲起的頁邊,無人理會,躺了很久。許多年後,一個少年走過來,他撿起一張披頭四,如獲至寶。他伸手的動作掀起了一陣風,忽然,一整代人都懷舊起來,同一時間回過頭去,驚奇地問:你們大人把那些東西都藏到哪兒去了?天星哪兒去了?王后哪兒去了?影都哪兒去了?

大人面面相覷。他們以前只不過是司機,只不過是碼頭工人,只不過是勞力,只不過是用手來代替機器的未成年的寶珠,怎麼會知道這些事情呢?於是大家忙亂起來,趕著找回一切可能被人偷去的東西。一位大叔出來見證:我學生時代的彌敦道是這樣的,就說太子這一段吧,這兒有凱聲戲院,大大公司和台灣食品。大家聞言,就都分頭去找。找來找去,負責這短短的一段路的人找到了十家藥房,七家化妝品店和三間金子店。

但影都總還在吧?我明明聽見那個年輕媽媽抱住孩子說了聲影都,司機就起錨上路,明顯知道怎麼走了,向著那個叫做影都的隱形地標。幸好它不是彌敦道。射人先射馬,醫生用藥的時候,必先攻佔最大的血管。彌敦道就是最大的血管。那個叫影都什麼的地方雖然頑強,還不只是個地區小站?但影都還在影都該在的地方,即使拆了,那堅頑的精神還守護著西九龍這策略重地。確實是策略重地,此言非虛。且聽我說。

此處有地鐵(不要逼我叫它做港鐵——港鐵,多爛的名字呀!)可以接駁青衣,然後通過青馬大橋走往大嶼山,再分途東涌或赤鱲角,也可以直接西去元朗和屯門,直達一家賣花生的小店子。沙田怎麼走?穿過尖山只需八分鐘。筲箕灣呢?隧巴直達,有位子坐。至於彌敦道,也有連接。但別往半島的南面走了。往南的話,淪陷的感覺會加深。淪陷於各種名牌,淪陷於北方語音,淪陷於巨大的皮箱,淪陷於習非成是的錯覺——初來的人都以為這裡就是香港。真正的香港人都盡量不走彌敦道了,還是留在美孚吧,留在她的貧窮和健康裡。反正這裡有小社區應有的東西。在影都於此豎立的日子,我們更有一個很大的電影院。不錯,是舊式的大型的電影院,包羅萬有,自由地上映著一切映畫戲,而且是最後一批用蠟筆在電影票上畫字的電影院。

我最後兩次在影都看電影,一張片子是夢工場的動畫,一張是港產片。動畫叫做《埃及王子》。埃及王子是誰?原來是聖經記載的歷史人物摩西。他本身是希伯來人,為埃及王室最有權勢的女子所收養。她是法老的姑姑,一度攝政。摩西是她摯愛,以王子的身份成長,享盡榮華富貴。故事的重心是一個驚人的發現:摩西發現了自己的身份。這份覺醒帶來的是淨洗鉛華的四十年牧羊歲月,以及轟轟烈烈地出埃及的四十年。榮華富貴,同樣是我們的埃及;開始下坡的香港,也許正在步入流浪的曠野。彩燈逐漸成為空心的掩護,夜色君臨,帶來了更多思考的空間。我已經預備好過牧羊的日子了。

看《歲月神偷》真的是最後一次了。電影院裡疏疏落落地坐著些中年的觀眾。他們都在哭。片子的導演和編劇是我大學的學長。片子所說的學校我也常去玩。片子裡的任達華用手抓住了屋頂,我也明白編導的意思。片子裡的貧窮我們一整代人都經歷過。簡單點說,片子確是我們的片子。淚水中,我的城市與片子裡的城市一直在搶奪我的注意力——我們的永安花布街,我們住過的所有板間房,我們的八仙酒樓和吳茂記,我們的東灣和國民小學,我們的洗衣街和花墟,我們的維多利亞泳池,我開鑿紅隧的爸爸,我熟悉的柴灣村十五座裡的那張雙層牀,還有荔園可憐的大象,投幣的瓷磚和海灣、泳棚、小艇、和那些還懂得觀星集郵的少年人……

黃昏了,荃灣線北行車上盡都是歸心似箭的人。看,到深水埗了。所有拉住行李箱的人都不見了,他們在早在旺角站都下了車。他們下車,因為根本不知道旺角以外別有洞天:有充滿人間煙火的深水埗,有把工廈變成出版社和餐廳的的長沙灣,有再深入一點、碩果纍纍的荔枝角和樓高十九層的地區教會,然後有名副其實的影都的根據地,以及那個真正四通八達的核心、那個願意躲起來求存的真正的城。
201491
2014925日修改


2014年9月26日 星期五

五月一日


五月飄來,我們都長高了
Robin Gibb[1]的歌聲上揚
聖誕樹越變越小
時日過去——總在壯大的過去啊
十九歲的少年對女孩說
我小時候……女孩趕忙
拉住他的手。手還暖著
她已為初中女兒縫上
校服落的鈕扣。

五月飄來,大雨隨至
爸爸搖頭,雨啊雨啊快離去[2]
孩子卻回不去了
那淋漓通透的童年
九十歲的老人對他女兒說
你小時候……女兒搶先
為他倒了杯茶。退休已然在望
瑪麗逝去了,彼得和保羅仍年輕嗎[3]
一代人隨最後的她在會展歌唱[4]

五月飄來,驕陽正盛
雷雨戳破了季節的邊疆
那邊是春天,一千座巨城急促生長
這邊是晚年,止不住收縮的臉
綠白色的小船流動如淚
天上卻沒有星星
Danny仔決定午睡,哥哥選擇飛翔
小梅說我不為能夠年老而治病
維多利亞如寡言的女子,看著庭院漸漸變窄
英文或粵語歌聲裏,水仍深不可測






[1] Robin Gibb1949-2012),著名流行樂隊Bee Gees主音歌手,First of May是他最受歡迎的歌。
[2] 著名民歌樂隊Peter Paul and Mary 1962年錄唱的Its Raining的歌詞: Rain, rain, go away, come again some other day’。這幾句本是多雨的英國的童謠。

[3] Mary Travers Peter Paul and Mary的唯一女歌手,2009病逝。目前Peter Paul依舊在世界各地巡迴演唱。

[4] 2001Peter Paul and Mary來港演唱,鏡頭向觀眾一掃,前排幾乎全是七十年代大學畢業的香港高官。他們的眼睛都泛著淚光。當時,全場都跟著Peter Paul and Mary一同唱他們都熟悉的歌,例如檸檬樹散場的時候,我遇上很多大學同學。我們忘不了Peter Paul and Mary,是因為忘不了自己的青春歲月。

2014年8月25日 星期一

我們都想活得不一樣



我們都想活得不一樣
但喜歡同一的名堂
少女把面貌逐點upgrade
更漂亮,卻更相像
老奶奶把膚色盡力點燃
太陽之下,一片塑料粉光
千年師太問觀眾:十六、二十八?
猜錯了才對,猜對就錯了
好像三十歲是一種罪
五十更是罪所帶來的審判

我們都想活得不一樣
但都做一樣的事
我們須有一輛車子
又因沒有車位埋怨它
我們買很多配襯衣服的鞋子
又買很多衣服來襯它
我們考進醫學院
背著病人破口大罵
我們考進了神學院
就說思考的人是「聽道專家」

我們都想活得不一樣
但生命出奇地相似
少年人以任性為夢想
老爺爺以夢想為任性
中間的我們掙扎著不做夢
以取得罵人任性的資格

如今我們老了,就楚楚可憐
一副行將殉職的忠僕模樣
來到上帝面前質問祂:
我如此事奉袮
為何從未得過

袮的獎賞

2014年8月1日 星期五

父女



地鐵裏,中年男人緊握著鋼扶手
另一隻手提著Kitty貓貓粉紅色書袋
連同自己的仿皮公事包。他低頭
傾聽女兒滔滔不絕的話
童音又清又亮,小嘴巴開開合合
粉紅色的腮幫子和更紅的唇像小型剪草機
滑過老師獎的貼紙,琴行的獎狀,
同學對她的嫉妒和校車嬸嬸
特別送給她的大白兔奶糖……
男人的頭不住地點,不住地
點落又驚醒,再點,再驚醒
小女孩滿足於爸爸嗯嗯的答應
繼續報告她榮耀的一天
這時候我打了個很大的呵欠忙用手掩住
她父親的呵欠也奪路而出,但再沒有騰空的手
只見他的眼白一絲一絲地紅起來
充滿用來潤滑眼球的淚水冒起有如凸透鏡
眼袋、皺紋和鬍子碴,忽然全都對焦了
他的眼簾正要合起的當兒
女孩拍一拍他的手:下車了,老爸
你真糊塗!他倆跌跌撞撞地穿過匆忙而混亂的人

父女衝到車卡外。我從窗子看
一個套裝女人頭也不回地急步走
熟悉的聲音又清又亮:
幹嗎這麼慢啊?急死人了
我穿高跟鞋都比你快!
繼而沿著扶手電梯向上跑
遺下白髮凋零的老伯伯
無論怎麼都踏不上
高速移動的第一級


2014年7月7日 星期一

談中港大學生的不同


我在大專、大學教書的時間剛好超過三十年,起初兩年當導師,後來正式成為教師。近十年來,我教的科目主要有兩個,一是新詩創作;另一是一般創作(學生要寫散文和短篇小說,也可以寫詩)。這些年,我每一個班上總有一、兩個從國內來的學生。

很多大學老師都說國內學生比香港的學生強,起碼中文水平高一截,人也比較用功。有老師甚至說,國內學生連英語也比較好。其實情況頗為複雜,我不認為國內的學生有絕對的優勢。舉例說,八家大學中有七家的英語水平相對接近,每年的IELTS (The International English Language Testing System),港大則一枝獨秀,中大平均少零點幾分,其他大學則緊隨其後。國內學生的英語水準比不上港大生,但和其他大學相比則差不多。

說到中文,國內同學的口語(普通話)和書面語極其接近,他們文字流暢,弱點是想到就寫,而且歐化嚴重。香港同學語文歐化的情況也不少,但沒有內地同學那麼多。成語呢?大家都不大會用了。十年前,香港同學的課外閱讀量和國內同學的相比,可謂大幅落後。不過,據我個人的觀察,二者的距離正在縮短。我班上的香港同學進大學後都願意開始多閱讀,而國內同學卻已經不像十年前那麼愛讀、能讀了。就語法而言,國內同學通曉語文法則,不論來自什麼省市,起碼早學通了「主謂賓定狀補」,面對病句也總能修正。香港同學則好像怎樣都學不會語法,老師教過,但一考完試馬上就忘掉。香港同學的錯別字也多一點,可惜國內生的錯別字也越來越多了。

國內同學的爭勝心很強,較少能夠接受自己成績不好。部分同學更因為自覺不逮而患上了焦慮症。可惜即使學校不住提供輔導,且把父母都叫來了,這些孩子還是回不了家。國內父母很多都不肯面對現實,覺得孩子既然來港了,就必須讀完研究院、住滿七年,取得身份證才衣錦還鄉,結果患思鄉病、情緒病的年輕人比比皆是。一次我問一位大陸同學為何不多交朋友,同學說:香港人總覺得國內生講的都是普通話,而講普通話的學生這麼多,必然不愁沒有友伴了;其實他們一個來自東北,一個來自湖南,好些家在福建,或在廣州出生,他們之間也有想像不到的文化鴻溝。相對而言,香港學生倒是比較容易交上好友的,雖然天天睡不飽,精神將康相對較好,因此更能享受大學生活。

就性格而言,國內孩子很多都是獨生子女,與人相處的訓練較少。有見識的家長會把自己兄弟姐妹的孩子聚集在一起教養,盡量清除獨生子女的嬌氣。但也有些父母很享受溺寵自己的孩子。我就知道一位北京的母親大人忽然從「天」而降,突然出現在宿舍裡,把孩子的房間收拾得窗明几淨境、一塵不染,還從超市買來許多食物。不知孩子的同房有分兒享受這一切沒有。其實香港孩子中也有這樣離譜的,不過進入宿舍打掃的是菲傭而已(此言非虛,這位小姐乃是我女兒的同學)。但一般而言,國內同學的交友技巧較差。老師學生一起去吃東西,諸多藉口怎樣都不肯參加的,大多是國內孩子。但另一方面,國內孩子比較重視和老師的「關係」,頗為緊張老師對他們的看法,經常來找老師,來的時候師生界限分明,他們總是禮貌周周的(看來這是家教),有時甚至會送禮物。香港學生也常來,但總是來撒嬌,找我幫手做校內活動,叫我捐錢,或單純來胡說八道、談文說藝,甚至吃喝玩樂。他們也送卡,送一兩顆小糖果或小圖畫,孩子氣得可愛。

說到創作,國內同學有極好的工具——流暢的語文。香港同學無論書法還是行文都及不上國內的孩子。但是,香港同學作品的呈現力和感染力都強得多,而且學得很快——學期初的作品和學期中的已經大大不同了。相對而言,國內孩子則不大敢脫離規範,有時甚至害怕寫「政治不正確」的東西。我說的當然不是真的政治。我是說他們不敢寫任何離經叛道的場面、細節甚至思想,作品很多都是熟口熟面的,但其語言成熟流麗,在一大疊連基本表達都顯得吃力的文字中,總是那麼賞心悅目。但他們為何常給我評為缺乏創意呢?他們這樣年輕,難道真的是這麼死板的人?才不是呢,我在升降機裡遇上的國內孩子聊起天來挺活潑的。那到底是什麼讓他們的「創作」那麼自然地自我限制?這就要問問國內的文學教育了。我每一年都十分用勁鼓勵國內的學生勇敢一點探索人性,寫出更真實的創作來。

香港孩子的作品則是活潑跳脫、意象豐富的,而且無事不能入文。我有一個學生一次他交來一首短詩,讓我愛不釋手。他用隨手拈來的意象寫夫婦的疏離,真是不作他想:「當心裡的重擔再不放在 / 彼此超載的貨車上 / 交通緊隨髮線日漸稀疏 / 問這麼多幹甚麼」(吳致寧,人文系學生)——這樣的作品常常給我帶來莫大的驚喜。幾乎毫不例外,這一類作品都出自香港學生的手筆。

這都只是我個人的觀察,很不全面,敬請讀者指正。

2014年6月28日 星期六

八十才出發 ——向年老的摩西學個功課



你說,你老了,不能做什麼了。那麼,讓我們一同走上摩西生命的引橋吧。一旦上路,跨海的部分你自然就能走過了。

人類歷史中,很少有人的生命比希伯來人摩西的更複雜。學者估計,摩西生於公元前千多年的埃及最強盛的王朝中。再倒數四百多年,他的祖先約瑟(亞伯拉罕的曾孫)給人販賣到埃及來。因著上帝的引領,約瑟於短短十三年間由奴隸擢升為宰相。當時寄居於尼羅河畔的以色列人因此全都是法老的貴賓,日子過得極好。

時日過去,埃及改朝換代,新的法老忌憚以色列人的高速增長,把他們全部貶抑成奴隸。可是,以色列人口依然膨脹,於是法老下令埃及的接生婦即時殺死他們初生的男嬰。摩西正是在這樣的處境下出生的,理應必死。但是,接生婦因歸信上帝,放過了摩西。摩西的母親把這小兒子匿藏在家。快要給發現了,這個強壯的奴隸之子就給媽媽放在一個防水的籃子裡,在尼羅河上漂流。比摩西大幾年的姐姐米利暗沿著河岸跑,一直看著弟弟,希望他給人抱去養大。忽然,神蹟出現了:埃及公主在河邊沐浴,看見籃子,就抱起了三個月大的小摩西。公主當然知道他是奴隸的孩子,但他實在太可愛了,於是行使她皇室的特權,要抱回去養。那一瞬間,小小的米利暗現身了。她膽大包天,竟然對著公主說:「你要不要我找奶娘幫你帶孩子?」

我時常想像,只有七八歲的米利暗一定是個眼睛閃亮、口齒伶俐的女孩。她是那麼頑強勇敢、當機立斷。公主也禁不住喜歡她,說「好」。埃及公主之所以敢於拂逆法老的旨意,因為她是法老的長輩,曾經統治埃及。米利暗聽見公主的話,興奮地奔跑回家去找媽媽。於是,摩西的媽媽成了他的奶娘,她又能夠把小兒子抱在懷中餵養了。那種失而復得的感覺,那種親密,不知帶來了多少激動的眼淚。當然,眼淚之外還有當奶娘的工資。

摩西斷奶離開母親回宮時候,該有三、四歲了。三歲定八十,他已經接受了最精要的希伯來人價值觀,然後以王子的身分成長。他得到的可能是當時全球最優秀的教育——多種語言,最先進的數學和科學,最完備的醫術和行軍打仗的知識。文武全才的摩西,長到成年,除了物質享受,身邊恐怕少不了最嬌嬈的埃及女子隨時滿足他的另一種慾望。在世人的眼裡,此時的摩西如日中天。

然後,剛踏進男人的黃金四十,他就開始下坡了。與其說他是「走」下坡,不如說他「一失足成千古恨」。他實際上是從空中往下掉的。他太衝動,看見埃及監工欺負希伯來同胞,就打死了對方。本來王子打死人不算什麼,但他只是個皇室養子;換個角度看,那是希伯來奴隸打死了埃及主子呢!為了保命,摩西逃跑了。

這麼一逃,就逃進了他最「低沉」的歲月。摩西潛藏於沙漠,得游牧民族米甸人收留。他在那兒結婚生子,接著四十年的牧羊生涯就此開始、又就此滑走,如同一日。當日孔武有力的俊美王子如今垂垂老矣,他粗糙的手拿著粗糙的手杖,帶著不說話的羊群去尋找水源,疲倦地發現或重臨那些不可或缺又全無新意的綠洲,生命中的驚喜越來越少。活著的意義就是在龐大的乾旱中尋找點滴活命的水,喝過了,活下來了,就繼續尋找,直到活不下去。冠蓋滿京華的燦爛記憶漸漸褪色如一張過分暴曬的破布。摩西已經開始把自己當成萬里黃沙裡面的一顆,等待大自然發脾氣把自己捲走。

然後,上帝出現了。祂命令這個享盡榮華又歷盡平凡的老人為祂工作——把二百萬以色列人帶離埃及。鬚髮俱白的摩西看著一大片荊棘著火焚燒,卻在火中完好無缺,他知道自己遇見真神了。但是,知道歸知道,他的身體已經日漸衰微,他的心靈已經失去童稚的好奇和青春的激動。他對上帝說:你找別人吧。

我就是在這裡切入摩西心境的。八十歲的摩西不敢向上帝搖頭,但他很可能正在無聲地問:為什麼是我?為什麼我年輕的時候你不來?為什麼讓我虛耗四十年?眼前燃燒的火焰中,他看不見上帝,只見到當時全球最強大國家的軍隊,還有賜下養育之恩的公主,以及二百萬難搞的以色列人。他看見自己體力不支,在無水的曠野倒下,他還看見被罰的奴隸或死或傷地給埃及人煎熬。

他知道,我們度盡的年歲不外一聲嘆息。


但誰都曉得,摩西的故事到了這裡才正式開始——會法老、興十災、過紅海、出埃及——這一切,都由他的勉為其難開始。他還因此「累及」家人。八九十歲的哥哥阿倫和姐姐米利暗都隨著他起行。年老的岳父也要前來幫他出主意。隔著平凡無事的四十年低谷,摩西的生命再度攀上高峰。回頭一看,從前的高是大權在握、榮華富貴的高;如今的高是向神低頭、徹底降服的高。往日的巔峰如同一個倒影落入顛倒高下的水底,掩映虛浮;水上面呢,則只餘下一陣風沙。

2014年5月12日 星期一

施洗約翰與喬布斯


聖經記載,為耶穌施行水禮的是他表哥約翰。他比耶穌大幾個月。為免讀者錯認他與耶穌同名的門徒,大家都以「施洗約翰」稱之。他住在巴勒斯坦的曠野裡,經常禱告,吃蝗蟲、野蜜為生,身披獸皮。他的工作,是準備好老百姓的心去迎接彌賽亞(即希臘文中的「基督」)——他呼籲同胞悔罪自潔,等候耶穌到來。當時的希律王搶了自己哥哥的妻子,約翰直斥其非,希律就斬了他。約翰犧牲時很年輕,不過三十出頭。但耶穌說凡婦人所生的,沒有一個興起來大過施洗約翰的。

約翰和他的性情一直很吸引我。他短促的一生,連結著一個名詞:曠野。什麼是曠野呢?英文聖經把曠野翻譯成「沙漠」。沙漠的聯想是酷熱、苦寒、缺乏、危險、沉悶和海市蜃樓的欺騙,同時意味著堅持、頑強和忠貞。另一方面,曠野是寧靜、寬廣而豐富的,充滿靈性上的象徵意義。耶穌傳道以前,就在曠野裡禁食禱告四十天。

我們的城市世界,卻不停侵蝕僅餘的曠野。城市霸權的帶刺長鞭是華麗的物質世界,擁有的欲望和對方便的追求無孔不入,我們日漸失去星空,失去想像,失去反躬自省的空間,失去臨危不亂的視野。以前我們走路、乘車、坐船,不是閱讀就是發呆,什麼都讀到了,什麼都想過了。天地之廣,既在身外、亦在心中,因視界無限而能清心覲見上帝。我讀中學之時,校園位處旺角小山,有一片青綠的草地。夜裡,在觸腳微涼的草葉上,少年人舉頭就是密密麻麻的星星,只要你肯,必能親睹創造的奇蹟。但數十年來,星星一顆一顆地隱匿,小小的電話屏幕卻一個一個地亮起。眼睛和光源之間的距離單位,由光年變成了厘米,中間還容得下多少思考和感情呢?喬布斯藉此變成了上帝,雖然他只是必朽的人,甚至沒保得住自己的頭髮。

我們趕走了那能夠讓人咀嚼生命的大曠野,卻在本來的青草地上建構了很多蜃樓林立的虛擬小城。垃圾信息讓我們飽得要死,如何stay hungry呢?我們荒廢了秉燭深談的懷抱,以平板面相取而代之。毫無語調的短句交叉發送,加個笑臉,下一步可能已經是做愛的場面、分手的WhatsApp了。聽說歐美最近流行這樣的飯局——眾人一到,必先把自己的手機放在桌子中間,誰的先響,或誰先拿起來點撥,就得付錢。可惜,我們有此反省卻無能為力——手機又在抖震了。你不是不怕有事故不敢不聽,是捨不得不聽。

寧靜的曠野消退,孤獨的沙漠擴大。現代人已經分不清獨處的豐盈與孤獨的荒涼了。只要電話不響鈴不抖震不裝作鳥兒吱吱叫,機主就覺得遭友伴遺棄,苦不堪言。換言之,電話動靜的多與少,代表了你是否受人歡迎。年輕用家的自卑感由此而生。 WhatsApp群組,組中有組,又再有核心小組,層層都是撇棄的手勢。此刻要回頭尋找怡然自得的曠野,談何容易。

衣櫥堆滿了衣服,身體卻只能穿一件,且未必穿得好看。電話在手,書就掉落。窗外有風景,但你不願抬頭。上帝的恩典和大美送不到你的心,因為你的手掌上那長方形的進口太窄,且有強光鎖住你的眼睛,同時消滅一切優雅的信號。說到底,喬布斯和施洗約翰的信息,你只能二選其一。





2014年4月3日 星期四

博物館

博物館的名字是可以修改的
像藝人為金木水火把土名字換掉:
「美軍罪惡館」變成「戰爭紀念館」
遊客和美金從此沿著樓梯往上爬

導遊被拒諸門外,因為他解說時
熊熊的記憶或會從民族的胸腔爬出
他的聲音會變大,變高,且越來越像他父親
從古芝地道的洞口冒起如刺猬對準入侵的毒蛇
把一個又一個空降的大兵戳死
這就不好了,這樣錢包都必跑掉
而給地雷爆開了的姐姐和外甥
靈魂也必回來撿拾片片模糊的血肉
重組自己忽然散開的身軀

看,毒藥和河水一同升高了
高過許多孕婦的常識,無色無味
一口一口滑進年輕母親的食道
後來她哭著抱起孩子說還好
不必經歷破碎生來只有一條腿
而他長大後就這樣
是的,就這樣

把這一條腿擱在椅子上展覽
讓美國人搖著頭花錢購買紀念品
博物館的名字是可以修改的
要修改的還有什麼呢?
不多,就只一些卡紙上的印刷
自從南沙紛爭,解說的文字
就少了中文。導遊不能說華人不能讀
這是什麼博物館呢?在美軍
龐大陰影下我琢磨遙遠的仇恨

如何消解於何謂博,何謂物
博者不拘於小節
物者無情於死生
館內所藏又何必解說?
離開時我沒能帶走什麼
只一個越南老人被殺之前
從極低的角度射出的一個
驚慌怨毒的眼神


2014年3月27日 星期四

三日店

三天之內,你們開張又結業
賣牛骨梳子,按摩錘和木飯勺
還有老花眼鏡、缺碼毛衣與翻版粵曲
我見過內衣褲前垂掛著七色的圍巾
一切攤在板凳上,沒有裝修,沒有櫥窗

都從巨大的布袋掏出意想不到的生計
老闆和伙計分不清誰是誰了原來是夫妻
有時我看中一雙襪子那老婆就高聲宣告
二十五蚊,二十五蚊三對正說時她老公已然抽出
一個久違了的膠袋沙沙作響,不,不收五毛

三天之內,猶如菌族旋滅又旋生
走過了就走過了,連感官經驗都無法形成
生命的窗子在一列快車之上不斷地開合
為何我總固執地認為那些都是站?
可以稍稍停留,甚至吃頓飯

我愛從奔馳的風景
撈取遲緩的硬照
店和店誰是誰都分不清了
只知道你們去了或不會再來
有時我以為多說幾句你就膨脹成記憶
有時你看見我頗為寂寞慷慨跟我聊起來
我們的買和賣漸漸滑脫買和賣

三天之後,我們又老了一些,在不同的地方
但打包一刻男人仍會細細地數錢
女人回過頭來探問今天是否還可以
習慣隨著旅人走,但誰是旅人?
對你來說,生命的景點不過里巷之尋常
列車走過的城鄉都只是些虛擬的城鄉
因為你們總是在奔走,且把家鄉安置在車上


2014年3月18日 星期二

閱讀苦瓜的苦 ——半生瓜,君子瓜和永恆的甘果


黃偉文先生填詞、陳奕迅獨唱的《苦瓜》風行一時,歌詞大受好評。黃指出苦瓜又名「半生瓜」。人到中年,才得以欣賞苦瓜的苦。陶潛謂「酒中有深味」,苦瓜也一樣。詞評人梁偉詩於《詞話詩說:苦瓜》這樣說:

 「〈苦瓜〉從『也無風雨也無晴』的腔調,寫出在故人重逢的場景中,再見到苦瓜這道菜時的會心微笑。今天對苦味的欣賞,相對於年輕時怕苦怕澀的條件反射,當中經過了時間的淘洗。正如有一些人生道理,『提早』說出來是沒有效果的,必須聽者自己體會後,才會進化為成長中的智慧。」

對我來說,黃的歌詞寫的還不是「也無風雨也無晴」的大化之境,反是對生命的接受,帶著「卻道天涼好個秋」的含蓄。這與台灣詩人張芳慈的小詩很相似:
          走過
           才知道那是中年
           以後弄皺了的
           一張臉
           凹的  是舊疾
           凸的  是新傷
           談笑之間
           有人說
           涼拌最好

張的苦瓜也是「半生瓜」。「涼拌」寫實,同時引入「欲說還休」的心境,苦瓜以小點的姿態在主餐前從容來去,沒有人強調,也沒有人注目,生命的苦點染著繼來的一切味道,卻適可而止。

本港詩人梁秉鈞先生的《給苦瓜的頌詩》同樣廣受歡迎。
           
等你從反覆的天氣裏恢復過來
其他都不重要了
人家不喜歡你皺眉的樣子
我卻不會從你臉上尋找平坦的風景
度過的歲月都摺疊起來
……
不一定高歌才是慷慨
把苦澀藏在心中
是因為看到太多虛假的陽光
太多雷電的傷害
太多陰晴未定的日子?    
我佩服你的沉默
把苦味留給自己
在田畦甜膩的合唱裏
堅持另一種口味
你想為人間消除邪熱
解脫勞乏,你的言語是晦澀的
卻令我們清心明目
重新細細咀嚼這個世界             ——節錄

梁親自告訴我們,此詩寫的是經歷過文革之苦的人。「等你從反覆的天氣裏恢復過來……人家不喜歡你皺眉的樣子/我卻不會從你臉上尋找平坦的風景」等詩句,經詩人引導,確能使人聯想到文革。但如此解讀,後半部就有點偏離主題了。
這個作品中,詩人塑造的不是「半生瓜」的成熟,而是「君子瓜」的美德:「把苦澀藏在心中/是因為看到太多虛假的陽光/太多雷電的傷害/太多陰晴未定的日子?/我佩服你的沉默/把苦味留給自己」。用苦瓜做菜,其他食物的味道會變得更有層次,但不會苦。把這種理解套入文革的語境裡,顯得勉強。因此後面的詩句反倒讓我想到梁秉鈞的其他作品,例如《蓮葉》:「蓮已是陳言,若果/我們不能找到自己的/種子,開出新的花。/著這顫動的微紅的尖端,你說/這是芙渠,你說這是菡萏/叫它許多好聽的名字……又有甚麼意義呢?」

七十年代,有「余派企圖壟斷詩壇」之說,反余風的聲音中,梁旗幟鮮明、影響深遠。當時余光中先生在中大教書,對創作情竇初開的年輕人都深受其文風影響。但這些年輕作者很快就「被余派」了(給人歸類為「余派」),部分更備受攻擊,作品被指語言華麗而內涵單薄。說梁「在田畦甜膩的合唱裏 / 堅持另一種口味」寫的是文革,較難理解;倒不如說那是對「余派」文風的批判。其信息是:苦瓜要脫離「田畦甜膩的合唱」(余風),努力做「清心明目」、「消除邪熱」的詩人,「堅持另一種口味」(梁風)。苟真如此,這首詩對「甜」和「苦」的理解也實在有點太簡單了。我總覺得,「君子瓜」的美德,應該包括對其他文學口味的尊重。

梁詩不少都寫得極好,余詩中也有很多登峰造極的作品,包括下錄的《白玉苦瓜》:

似悠悠醒自千年的大寐
一隻瓜從從容容在成熟
……
那觸覺,不斷向外膨脹
充實每一粒酪白的葡萄
直到瓜尖,仍翹著當日的新鮮
……
不幸呢還是大幸這嬰孩
鍾整個大陸的愛在一隻苦瓜
皮靴踩過,馬蹄踏過
重噸戰車的履帶踩過
一絲傷痕也不曾留下

只留下隔玻璃這奇蹟難信
猶帶著后土依依祝福
在時光以外奇異的光中
熟著,一個自足的宇宙
……
久朽了,你的前身,唉,久朽
為你換胎的那手,那巧腕
千眄萬睞巧將你引渡
笑對靈魂在白玉裡流轉
一首歌,詠生命曾經是瓜而苦
被永恒引渡,成果而甘             
——節錄

台北故宮博物館裡的「白玉苦瓜」是清代白玉雕刻,神貌俱佳:真是「直到瓜尖,仍翹著當日的新鮮」余光中此詩寫的是人與藝術的關係。苦瓜或人都是必朽的,藝術的不朽和藝術家的必朽,形成強烈對比。但是,藝術由藝術家創造,藝術家讓藝術永恆,藝術也讓藝術家永恆。過程中,藝術家(大如家國,小如一人)受苦愈多,對人生的體會就愈深,所成就的藝術也必定更偉大。

張說人生本來就是苦的;梁說苦是用來對抗甜的;余說為了永恆的藝術,這短暫的苦是必須承受的。梁秉鈞以《給苦瓜的頌詩》自喻,余光中用《白玉苦瓜》自況,張芳慈不也一樣嗎?我不知道為何苦瓜總是那麼得寵,只曉得這幾首詩讀來都有點深沉的苦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