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4月10日 星期三

《在春天看重臨的春天》





十八年後重返觀眾席,看《我和春天有個約會》,心情翻動。女主角敵不過歲月,演少女有點勉強,演中年美婦人則更合適了。亮點是男主角變了最有魅力的歐錦棠。當年去看,女兒讀高小。是次去看,是她付錢請我們的。歌聲和故事在水平較差的舞台燈光下更見陳舊之美——何況在已經一把年紀的新光?

香港不是荷里活,一齣舞台劇能夠在十八年後重演,談何容易?何況由話劇變成了電影、電視劇,風靡了大半個中國,且在台灣、北美、澳洲、新加坡等地巡迴演出?十八年後回過頭來,帶著全球的掌聲和勞累;觀眾老了,主角老了,新光戲院差一點點就給拆掉了;但令人興奮的是《春天》的魅力環流和為今日香港帶來了更多的舞台演出。二十年前的地鐵廣告燈箱裏,很少看到舞台劇的海報,今天大大不同了。

當年看《春天》,很是感動。但這麼一個商業劇,到底有什麼地方感動我?十八年後再看,感受更濃烈更清晰了——它很香港。它很基層它很善良。

是的,它很香港。故事從一九六七年的暴動說起。那是沒有地鐵,沒有過海隧道的時代。《春天》的對白裏,一切都自然地交代了。同年十一月,TVB啟播,結束了電視只屬於有錢人的時代,也開始了娛樂事業的龐大發展空間。那時候,香港女孩大都在工廠裏一面聽收音機一面打工,歡歡喜喜就把香港的經濟燃亮了;那時候,電視上的夜總會《歡樂今宵》和真正的夜總會陸續開業。《春天》裏的姚小蝶,難道沒有徐小鳳的影子嗎?相類的名字,沉厚的歌聲,都讓我們想起滄桑隨和的小鳳姐。《春天》裏還有白浪、翩翩和飛飛,叫人聯想到青山、森森和斑斑。當然,故事人物的性格和我所說的歌手絕對不一樣,可是編劇似乎有意讓這些名字和某些集體回憶構連在一起。歲月在故事裏同樣流逝,姚小蝶後來移民到加拿大去了。而那,正好也是香港人不斷往北美跑的日子。那是最壞的年代,也是最好的年代——我們的城市充滿了機會,我們的機會可以爭取。通過努力,我們可以從板間房走出來,走上射燈交輝的舞台。《春天》裏的五個女孩也一樣——書沒讀成,卻緊緊擁抱著唱歌的夢想——她們戰戰兢兢地走在工廠和大學之間小吊橋上,處境危險,但遙遙在前是金光燦爛的夢。香港人,總跟在各種各樣的夢想的後面,從未走失。

《春天》也很基層。雖然咖啡店開得到處都是,法國電影卻很少在香港上映,大部分市民依然過著用咖啡提神的日子。從物質上看我們有點中產了,可不是?住進六百平方英尺的「豪宅」了。可是因為必須供樓,因為必須抗通脹,我們還是活得很基層。《春天》描述了五個女孩。連茜、鳳萍、露露和女主角姚小蝶四個剛出道的年輕女歌手一同在夜總會工作,情同姊妹;而不合群、虛榮且看不起同行的,還有婉碧。連茜率真坦白,反應極快,十分可愛,卻「粗口爛舌」;露露老是遲到,熱情卻「烏龍百出」,對小蝶的裙下之臣果斷地人棄我取,「環保」得很,最後得到了幸福;反之,迷信愛情而奉上一切的典型性格,鳳萍都有了;為了一個男孩,她跑到越南登台,給當時的戰火燒毀了,這種孤注一擲的勇氣,把她短暫的生命提升為花火,所有關於她的記憶因此都燦爛而淒美。唱歌唱得最好的姚小蝶,卻為了事業而丟失了愛情,直到中年才尋回幸福。她們都是基層鬥士。在夜夜笙歌的夜總會裏,她們看見了生活的喜樂和要求,也看見了幾乎不可能的燦爛事業和遙不可及的幸福。她們付出了十分的努力,哪怕只得到一分的回報,也不會停下追求的腳步。不錯,香港的很,老百姓的很。

《春天》善良這是無可置疑的。它之所以能夠超越一時的熱度而成為經典,正因為編、導、演對善良的執著。在他們眼中,成長是由瑣碎的喜樂和聚焦的疼痛組成的。疼痛一朝未至,喜樂總是細水長流。唱歌的女孩擺開合唱的陣勢,迎接世情。創作者告訴我們,炎涼世態中的小人物,無論是敵是友,被迫也好、甘願也好,總不能不相濡以沫,努力使狹小的天地炎多於涼、值得耽待;當中運行著複雜的動機:金錢和名氣是霸道的主題,而真正勝利的卻是愛情的堅頑和友情的恆久。我們看見連茜為打越戰的美國男孩下淚,看見露露為了成全朋友的愛情所付出的精力,我們看見小蝶教訓「一朝得志、語無倫次」的翩翩和飛飛、親自扶起從高處掉下來的白浪哥;大家跟勢利的婉碧一同跳山地舞,所有人和好如初;也看到沈家豪把鳳萍的遺骨養育成人,完全不求回報,這就是從善良的心衍生出來的包容、饒恕和喜樂。杜國威的故事總有著無法抗拒的善良,在他筆下,即使是最壞的壞蛋,也都只是必然改邪歸正的搞笑傢伙。因此每次看他的舞台劇,我都會變得更善良。

以善良為主調,以希望為冠冕,語言上滿佈幽默的亮點,情節上充滿轉圜的契機,《春天》的敘述全無冷場,值得一看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