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3月27日 星期四

三日店

三天之內,你們開張又結業
賣牛骨梳子,按摩錘和木飯勺
還有老花眼鏡、缺碼毛衣與翻版粵曲
我見過內衣褲前垂掛著七色的圍巾
一切攤在板凳上,沒有裝修,沒有櫥窗

都從巨大的布袋掏出意想不到的生計
老闆和伙計分不清誰是誰了原來是夫妻
有時我看中一雙襪子那老婆就高聲宣告
二十五蚊,二十五蚊三對正說時她老公已然抽出
一個久違了的膠袋沙沙作響,不,不收五毛

三天之內,猶如菌族旋滅又旋生
走過了就走過了,連感官經驗都無法形成
生命的窗子在一列快車之上不斷地開合
為何我總固執地認為那些都是站?
可以稍稍停留,甚至吃頓飯

我愛從奔馳的風景
撈取遲緩的硬照
店和店誰是誰都分不清了
只知道你們去了或不會再來
有時我以為多說幾句你就膨脹成記憶
有時你看見我頗為寂寞慷慨跟我聊起來
我們的買和賣漸漸滑脫買和賣

三天之後,我們又老了一些,在不同的地方
但打包一刻男人仍會細細地數錢
女人回過頭來探問今天是否還可以
習慣隨著旅人走,但誰是旅人?
對你來說,生命的景點不過里巷之尋常
列車走過的城鄉都只是些虛擬的城鄉
因為你們總是在奔走,且把家鄉安置在車上


2014年3月18日 星期二

閱讀苦瓜的苦 ——半生瓜,君子瓜和永恆的甘果


黃偉文先生填詞、陳奕迅獨唱的《苦瓜》風行一時,歌詞大受好評。黃指出苦瓜又名「半生瓜」。人到中年,才得以欣賞苦瓜的苦。陶潛謂「酒中有深味」,苦瓜也一樣。詞評人梁偉詩於《詞話詩說:苦瓜》這樣說:

 「〈苦瓜〉從『也無風雨也無晴』的腔調,寫出在故人重逢的場景中,再見到苦瓜這道菜時的會心微笑。今天對苦味的欣賞,相對於年輕時怕苦怕澀的條件反射,當中經過了時間的淘洗。正如有一些人生道理,『提早』說出來是沒有效果的,必須聽者自己體會後,才會進化為成長中的智慧。」

對我來說,黃的歌詞寫的還不是「也無風雨也無晴」的大化之境,反是對生命的接受,帶著「卻道天涼好個秋」的含蓄。這與台灣詩人張芳慈的小詩很相似:
          走過
           才知道那是中年
           以後弄皺了的
           一張臉
           凹的  是舊疾
           凸的  是新傷
           談笑之間
           有人說
           涼拌最好

張的苦瓜也是「半生瓜」。「涼拌」寫實,同時引入「欲說還休」的心境,苦瓜以小點的姿態在主餐前從容來去,沒有人強調,也沒有人注目,生命的苦點染著繼來的一切味道,卻適可而止。

本港詩人梁秉鈞先生的《給苦瓜的頌詩》同樣廣受歡迎。
           
等你從反覆的天氣裏恢復過來
其他都不重要了
人家不喜歡你皺眉的樣子
我卻不會從你臉上尋找平坦的風景
度過的歲月都摺疊起來
……
不一定高歌才是慷慨
把苦澀藏在心中
是因為看到太多虛假的陽光
太多雷電的傷害
太多陰晴未定的日子?    
我佩服你的沉默
把苦味留給自己
在田畦甜膩的合唱裏
堅持另一種口味
你想為人間消除邪熱
解脫勞乏,你的言語是晦澀的
卻令我們清心明目
重新細細咀嚼這個世界             ——節錄

梁親自告訴我們,此詩寫的是經歷過文革之苦的人。「等你從反覆的天氣裏恢復過來……人家不喜歡你皺眉的樣子/我卻不會從你臉上尋找平坦的風景」等詩句,經詩人引導,確能使人聯想到文革。但如此解讀,後半部就有點偏離主題了。
這個作品中,詩人塑造的不是「半生瓜」的成熟,而是「君子瓜」的美德:「把苦澀藏在心中/是因為看到太多虛假的陽光/太多雷電的傷害/太多陰晴未定的日子?/我佩服你的沉默/把苦味留給自己」。用苦瓜做菜,其他食物的味道會變得更有層次,但不會苦。把這種理解套入文革的語境裡,顯得勉強。因此後面的詩句反倒讓我想到梁秉鈞的其他作品,例如《蓮葉》:「蓮已是陳言,若果/我們不能找到自己的/種子,開出新的花。/著這顫動的微紅的尖端,你說/這是芙渠,你說這是菡萏/叫它許多好聽的名字……又有甚麼意義呢?」

七十年代,有「余派企圖壟斷詩壇」之說,反余風的聲音中,梁旗幟鮮明、影響深遠。當時余光中先生在中大教書,對創作情竇初開的年輕人都深受其文風影響。但這些年輕作者很快就「被余派」了(給人歸類為「余派」),部分更備受攻擊,作品被指語言華麗而內涵單薄。說梁「在田畦甜膩的合唱裏 / 堅持另一種口味」寫的是文革,較難理解;倒不如說那是對「余派」文風的批判。其信息是:苦瓜要脫離「田畦甜膩的合唱」(余風),努力做「清心明目」、「消除邪熱」的詩人,「堅持另一種口味」(梁風)。苟真如此,這首詩對「甜」和「苦」的理解也實在有點太簡單了。我總覺得,「君子瓜」的美德,應該包括對其他文學口味的尊重。

梁詩不少都寫得極好,余詩中也有很多登峰造極的作品,包括下錄的《白玉苦瓜》:

似悠悠醒自千年的大寐
一隻瓜從從容容在成熟
……
那觸覺,不斷向外膨脹
充實每一粒酪白的葡萄
直到瓜尖,仍翹著當日的新鮮
……
不幸呢還是大幸這嬰孩
鍾整個大陸的愛在一隻苦瓜
皮靴踩過,馬蹄踏過
重噸戰車的履帶踩過
一絲傷痕也不曾留下

只留下隔玻璃這奇蹟難信
猶帶著后土依依祝福
在時光以外奇異的光中
熟著,一個自足的宇宙
……
久朽了,你的前身,唉,久朽
為你換胎的那手,那巧腕
千眄萬睞巧將你引渡
笑對靈魂在白玉裡流轉
一首歌,詠生命曾經是瓜而苦
被永恒引渡,成果而甘             
——節錄

台北故宮博物館裡的「白玉苦瓜」是清代白玉雕刻,神貌俱佳:真是「直到瓜尖,仍翹著當日的新鮮」余光中此詩寫的是人與藝術的關係。苦瓜或人都是必朽的,藝術的不朽和藝術家的必朽,形成強烈對比。但是,藝術由藝術家創造,藝術家讓藝術永恆,藝術也讓藝術家永恆。過程中,藝術家(大如家國,小如一人)受苦愈多,對人生的體會就愈深,所成就的藝術也必定更偉大。

張說人生本來就是苦的;梁說苦是用來對抗甜的;余說為了永恆的藝術,這短暫的苦是必須承受的。梁秉鈞以《給苦瓜的頌詩》自喻,余光中用《白玉苦瓜》自況,張芳慈不也一樣嗎?我不知道為何苦瓜總是那麼得寵,只曉得這幾首詩讀來都有點深沉的苦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