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5月23日 星期三

恩怨情仇一小時


                                          

在大學的教室裏,上課的一小時內,師生之間確實存在種種「恩怨情仇」。講壇上,老師都會因學生的態度或行為而生氣。如果老師從沒生過學生的氣,並不表示他脾氣特別好,只說明他從來沒有為他的學生擔心過,早成為教學團隊裏的老油條了;相反,老師過分容易生氣,則表示他的情緒智商仍不夠高,須要鍛煉。但是,這起碼反映出他還是個有情的人。

無論大、中、小學,只要幾個老師圍在一起,大家總是不斷指出學生的「離譜」行為和話語,說者言之鑿鑿,聽者嘖嘖稱奇,而結論總是「我們當年怎麼敢這樣對待老師?」此話暗藏玄機:當年最順服的是我們這些學生,如今最受苦的是我們這些老師。這種情意結,似乎從未消失,老師恨不恨學生?很難說不。當中,只有極少數能走出這個困局,客觀地思考教育的問題。

大學裏,情況也許更複雜。大學生翹課的翹課,少數留在教室裡學生聊天,玩智能電話或平板電腦,把腳從人字拖褪出來互相廝磨,吃三文治把膠袋弄得沙沙作響,掰開餅乾給旁邊的好友弄得麵粉紛飛。原來還有一口一口、「雪雪」又「唧唧」地吃粥的。教授忍無可忍,問道:你吃的是甚麽粥?以為學生聽了會停下來。只惜學生未解其意,竟認真答曰:此乃皮蛋瘦肉粥。老師聞言,幾乎氣死。

我問自己:我若是那位老師,會有何反應?我能不生氣嗎?

但最重要的問題是,如果我生氣了,我生誰的氣?我為甚麽生氣呢?如果我開口教訓這位同學,我確實因為關懷他嗎?教室裏,老師自然就站在權力的核心,我們會面對很多引誘。我們會認定學生所作的「壞事」是衝著自己而來的, 產生負面的情緒,甚至不自覺地利用教育之名,暗暗計算怎樣向學生「報復」。我就曾經處身於這種充滿火藥味的教師會議中,個同事你一言、我一語,都是「睇下你(學生)點死法」的憤怒。讀過兩篇散文,都是老師寫的。一篇寫學生讀完了某個科目之後,遇見老師而不打招呼,老師非常氣惱,就自嘲為「過期老師」,認為學生忘恩負義,勢利市儈,因老師不再操生殺之權而視而不見。另一篇寫上課時一位學員突然站起來離去,老師叫也叫不住,因此怒不可遏,認為這是大逆不道的行為。每次談起,仍很生氣。但我覺得,這種留在老師心底的鬱結,積少成多,會教老師變得苦毒、偏激,更會磨蝕他的教學熱誠,因此必須想辦法解結。

我開始教學不久就遇上一個學生,他的樣子像一顆話梅乾,面皮完全皺成一堆,眉頭打結,黑黑的臉上再沒有容納其他表情的空間。記得他每次上課他都會用深深的、恨恨的眼睛盯住我,讓我渾身不自在,上那一班的課教我很不安。還有一個一進來就睡,一睡著就扯鼾,一扯鼾就吵得連飛機的聲音都蓋過(那時我們還有啟德機場)。這兩個學生都嚴重影響我教學的水平。我以為他們都覺得我的課很爛、很悶,很不喜歡這兩個學生。後來,這兩個男孩都分別來找我。第一個告訴我他爸爸患癌,他很擔心。他的樣子反映的原來不是對我的不滿,而是對父親病情的憂慮。第二個說他每天都到酒樓做婚宴後的清潔工作,直到半夜三點,為的是存點錢,與女朋友一同出國留學。最後,女同學拋棄了他。兩個男孩都在我眼前流淚了。

他們的淚水教會了我,學生的態度和行為,看在我們眼裡都叫我們難受,其實,他們並沒有針對我們的意思。這樣我想到,課程過後不叫老師的孩子,會不會因為一面走路一面想著甚麽才忽略了老師呢?會不會因為怕老師再也認不出她呢?從教室飛奔離開的學員,會不會因為家裏出了事呢?會不會剛好失戀呢?無論如何,他們這樣做都是不對的,但絕無衝著老師而來的意思。看通了這一點,我們的教育切入點就能更對焦了。

身為老師,我們若有機會就某種情況當面問一問同學,彼此了解,視野一擴大,就能避免很多誤會。就我所知,師生之間的誤會其實多得很。

因為各類狀況,各大學就有了各種各樣的大校規、中校規和小校規,例如在教室裡張貼「不得飲食」的指示,遲到十五分鐘以上做缺課論等等,希望借助相應的罰則,幫助學生學會正確的行為。可惜事與願違,我幾乎天天都遇上用另一個角度來理解這些規矩的孩子。就以遲到缺課的校規為例吧。一個女孩說,在約定時間十五分鐘之內到達的,不算遲到,因為校規是這樣寫的。同學一般認為缺六次是他們應得的休息。老師為之氣結。我們自己,是否也該檢討呢?有同學說,我遲到沒關係,反正好多老師自己也遲到五到十分鐘,你若去問那些老師,他們就說,準時何用?反正學生未到。凡此種種,讓我們明白到校規不能沒有,但有了並不表示我們已經做了要做到事——教育學生。

教育可以通過規管來進行,但規管不是教育。我個人看,教育分兩個層面,一個是教會學生分辨對錯,第二是教會學生做對的事。同樣以遲到缺課為例,我們可以深入一點再探討這個看法。有些老師很嚴格,學生怕給他抓個正著,不敢遲到,但在別的科目,則隨便得多了。這位老師有沒有教育這位同學呢?如果不能教會他不遲到,至少應該幫助他認識到遲到是錯的,讓他慢慢地改過。有些老師很寬鬆,遲到缺課全不理會,認為這是學生的自由。同樣,他也沒有進行教育。真正的教育,是讓學生知道對錯,而且有動機、有辦法去改過。

光是「告訴」他們他們「錯」了,強迫他們去改,學生根本很少會聽,因為上課不是他們優先序裏前列的事項(他們的事項可能是學會、愛情、埋堆或兼職),一旦動用扣分機制,則只能算是恐嚇,學生即使就範,也會覺得反感,結果勸則封耳,罰則反抗,學生和我們的「恩怨情仇」就只會一小時一小時地加增。

怎樣解決這樣的問題呢?我覺得,我們不但不能讓師生之間的關係惡化,更須要建立、改良、鞏固。但良好關係,這雖然不是教育的充分條件,卻是先決條件。老師能夠就其專業感染學生,提供學習平台和知識,開動他們向前努力的引擎,才有機會成功地進行教育。但感染力來自權威和親和力。可惜權威遮蔽了老師的眼睛,親和力誘發了學生的謊言;我們經常為了維護教室的秩序,就忘記了建立學生人生的秩序;為了維護自己的威信,就忘記建立學生的自信。我們經常為了「做好這份工」, 就忘記了怎樣才能真正地做一個好老師。老實說,如果我和我的人生無法讓學生產生任何羨慕,我就無法進行真正的教育了。我常常思考這個問題,思索所得,或可以總結如下:



老師須致力於
動機
方法
站台
良好關係的副作用
1.   建立學生的價值觀
和生活秩序
原則先於專業
講故事,說可能,盡量逐個交談
「我要做個不枉此生的人。」
例如教導時間管理
怎樣運用記事本
如何自我暗示,怎樣應付繁複的日常事務。
學生學會為自己努力,珍惜光陰、健康和自愛。
教室有秩序,
師生關係良好
學習情緒好
課堂=開心=想再來
2.    建立學生的自信
鼓勵嘗試,提供專業參考例子
「我要做個不枉此生的人。」
「我喜歡這個專業。」
專業入門,由淺而深
初步成果
分享——社群 / 師生


持續追求相同專業
或轉向另一專業


3.    提升學生的興趣
初步成果帶來的進一步學習動機「我要做個不枉此生的人。」
「我喜歡這個專業。」
「我有能力進入這個專業。」
專業指導
更多成果
分享——社群 / 同伴
4.    發展學生的興趣
累積成果帶來的更大興趣
「我要做個不枉此生的人。」
「我喜歡這個專業。」
「我有能力進入這個專業。」
這是我的專業
專業指導
更多成果
分享——同好
5.    鞏固學生的專業能力
鼓勵他們走過艱難的「木人巷」
 「我要做個不枉此生的人。」
「我喜歡這個專業。」
「我有能力進入這個專業。」
「在這個專業上我不孤單。」
我不孤單。
專業意見
入行
分享——同好 / 摯友
6.    改變自己和學生的關係
學生一起面向世界
「我要做個不枉此生的人。」
「我有能力進入這個專業。」
「我喜歡這個專業。」
「這是我的專業。」
「在這個專業上我不孤單。」
「我正在做不枉此生的人。」
專業交流
同行
分享——摯友 / 社群

千里之行,始於足下。學生問我我該怎樣進步。我的答案很簡單——plan you life(宏觀)and DO the NEXT RIGHT THING(微觀)。




2012年5月20日 星期日

永別了,可愛的豬油包


小時候家裏養過貓,但我連那貓的樣子都記不起了。我們家走廊很長,像宿舍那樣開著很多門;也有向著隔壁天台的高窗,貓從來只在那兒進出,進來了就不知躲到那個房間去,其神出鬼沒讓我無法看清楚牠的樣子,而家裏鼠患如故。那時,貓只屬周圍的活動風景,像樓下隨處踱步、忙碌啄食的母雞小雞一樣。

北京奧運那個暑假,朋友要離港探親,他們家的貓就寄養在我們家裏。貓很美,屬英國短毛,灰白兩色,背部紋理清晰,四「蹄」踏雪,像穿了白色長靴,眼睛向尾部上翹,是個美人,可惜名字叫做「豬油包」。

豬油包給送來的時候,瑟縮鐵籠一角,大眼睛看著我們,非常悲哀的樣子。我們打開上面的蓋子,伸手摸她,她就缩得更小。不吃不飲兩天之後,她終於放鬆了,我們就讓她出來。不料她一獲自由了,就躲到沙發底,我們把手伸長,幾乎肩膊都插進去才把她「撈」出來。這位小姐實在害羞極了,我們把她抱在臂彎裏,她就把頭插進我們的手肘,簡直鴕鳥一樣。不知是否怕生,掩了臉,就能以為自己在家了。一星期左右,她開始到處探索,我們一家人脫掉拖鞋,踮起腳尾隨,她每次發現有人跟踪,必嚇得跌倒,我們叫那種狼狽相做「pat八」,因為她的摜跤法很有趣,就是八字腳地滑倒在地,樣子很好笑,與平時用她的「粒粒腳」走路時的優雅姿態有天壤之別。我們就是這樣,整天到晚跟著她躡手躡足地走。再過了兩三天,豬油包開始不怕我們了,自行動,到了深夜,情緒高漲,更朝著我們啪啦到在地,反起肚皮,深情地看著你,叫你來撫摸她。於是,奧運會和豬油包,就成了我那個暑假的主題句。

京奧結束,豬油包歸家之期到了,我們一家都很捨不得——我們才剛剛熟起來啊!於是打電話請求貓主讓我們多養幾天,貓主慨允之餘,強調貓貓乃其最小偏憐之寵物,無法相贈。三年後一次無意問起,知道豬油包已經因為腎病去世,大受打擊,心傷了好些時。畢竟,我們抱過她,餵過她,親過她。記得她主人來接她之時,坐在計程車裏等我們下樓,我們依依不捨地把她放回籠子裏,籠子給移到升降機門前之時,豬油包竭力大叫,音頻極高,像白雪仙在舞台上最淒慘的呼叫,把她的無助和恐懼呈現無遺。沒想到當時一別,就成永訣。

2012年5月14日 星期一

羅進二的書包




胡燕青

和家人到影都戲院看《歲月神偷》,買的是美孚「影都戲院」的電影票,還是當年那種薄紙印刷,位子編號還是用小朋友的蠟筆手寫的。(本文編輯成書之日,「影都戲院」這個連接西九龍和新界西的地標已經拆了,電影票我還保存著)。這張「戲飛」,正正應該放進羅進二的書包裏[i]。羅進二的書包,是小小的記憶博物館,不住演出的生命舞台,放著許多已經消失但無法淡忘的東西。看完電影,我沒有流淚(前面的那位太太卻哭了很久),但胸口卻滿滿地脹著,一直脹到晚飯後,仍覺得戀戀不捨,只好打開電腦記錄自己的心情。

《歲月神偷》的故事很簡單,血癌加上死人,死的還是非常英俊的「拔萃仔」——如果只看大橋段,一定覺得它老套。但是,電影的表達一點不老套,其優勢盡在細節。整個作品最震撼人心的畫面,就是爸爸媽媽一起用盡力氣抓住屋頂的那一幕。我看著看著,就感到香港市民一路走來,竟是如此的頂天立地,那種強烈的象徵意義,那種只屬於老百姓的無名悲壯,讓我忽然迷上了任達華和吳君如。那位爸爸(任達華)說,最重要的是「保住個頂」。不要輕看這話,它非常真切沉重。如果當年的港人不是努力建立、保衛自己家園,就沒有今天的香港,如果沒有對家園的認識和認同,就會被周圍同化,真正的本地文化就不能產生、發展。「頂」是個美麗的意象。我們絕不會讓外來風雨照頭打下,因為我們的心柔軟,我們的家脆弱,我們的親人亟需要屋頂,有了這個保護我們的「頂」,我們才不致在狂風暴雨中被大洪流捲走。

電影裏,父親望子成龍,對大兒子(哥哥)的要求很高,對小兒子寄望則一般,每天只胡亂問他在學校學了甚麼,又胡亂地聽他胡說。大兒子高大、英俊、成績一流,更是田徑高手,父親把整個家的將來押在他身上。小兒子呢,他真實,天真,好奇,可愛,也聰明。對父母來說,哥哥是夢想,必須追求,弟弟是現實,應該接受。哥哥所讀的學校,正好在我母校不遠處,我們經常從太子道走上那道又長又窄的樓梯去看排球比賽。拔萃今天是貴族男校,但是,當年的升中試十分公平,政府可不理會你的家底,只看你的成績,因此故事中的哥哥雖然窮,卻憑好表現考了進去,還拿了兩個獎學金。我從長洲的小學考進鄰近拔萃的官中,也是靠政府的獎學金才讀完中學的。因此,每次鏡頭向著那學校,我就感到心頭有大大的一個浪濤在湧動。我們的少年時代,也就是這樣玩鬧著過去的,零錢很少,生活卻鮮明亮麗。穿白飯魚跑步,哪個窮孩子沒試過?但當年的孩子不會歧視誰,因為那是個認識英雄且能產生英雄的時代。窮孩子只要肯發奮,就可以為家庭帶來幸福,這幾乎是定律。但這位哥哥後來病了,在公營醫護的貪污文化折磨下,過了最後一段辛苦的日子。父母夢想碎裂,沉痛地回到了殘酷的現實。

故事中的弟弟喜歡偷東西,與其說偷,不如說收集。弟弟的年代,正好就是我們這一代。「偷」並不是那一輩小孩子的常態,而是電影裏的另一意象,導演一方面以「偷」的神不知鬼不覺來描寫歲月的流逝,一方面寫他想留住漸次消失的事物的情感,令人傷懷。那些被偷的物件,都是有特定意義的。印象最深的是那一支英國旗,它很大,很招搖,即使摺起來也很難掩藏。香港回歸了,不再屬於英國,但她受英國管治的痕跡依然到處可見。導演和編劇都來自香港大學,港大,正是英國足印的集中地,英國文化的保育區。我們都是在殖民地上長大的,話語裏經常帶著英文字,這也是藏不住的。故事中的基層父母與英語頂呱呱的孩子形成強烈對比,破爛的鐵皮屋和完美的拔萃校園同樣有著天壤之別,住在山頂的富貴女孩和必須負起家庭重擔的貧苦男孩真心相愛,卻互有保留——這一切,在在是香港的寫照:但當時的社會雖然貧富懸殊,但每個窮孩子都有志氣;所謂奴化教育,手法粗劣,人人皆見,但每個孩子都對中國人的身份自覺、認同。我們在大學校門說再見,有人會往上走向寶山道,有人則選擇往下回到西營盤,有人會渡海遠歸深水埠。我正是住在深水埠一個板間房裏的,然而那時我們每一個都是那麼快樂,因為社會雖然腐朽,但充滿機會和希望。

時間過得太快了。我的女兒已經大學畢業四年了,何況我自己呢?那天她回來問我們要不要看《歲月神偷》,因為張婉婷是她宿舍的大仙(senior),她們要籌款。真希望每一位觀眾都來細看昨日的香港。要知道,今日伸出頭來亂說話的人越來越多,然好像羅、張兩位那樣,為了保留香港歲月的光影,出錢出力地委身創作的人已經很少了。



[i] 羅進二,是電影《歲月神偷》的敘述者,一個經歷香港變化而難以忘懷的小孩子。

2012年5月10日 星期四

蝦子香


蝦子香



        情人節前夕,孩子們深夜未睡,對著烤箱嘰嘰喳喳,姐弟倆在做小杯子巧克力糖,又炮製了一個軟軟的穆斯蛋糕。我在旁點數著那些精心設計的愛的禮物,讚口不絕,心情卻開始淪陷。寂寞像黃昏漲潮,水色模糊且散發著一點點酸澀,一浪高似一浪地湧過來。沙灘上可以立足而不給弄溼的地方已經所餘無幾了,即使睡到床上,那深褐色的香仍追著我的鼻子來咬。

        情人節下午,大學裏人聲開始減少。如果我是大學生,爲了情人今天也會冒死蹺課。此刻,一個人坐在辦公室裏聽鍵盤嘀咕不絕,難過死了。看看手錶,五點半,爸爸他老人家那邊也許還沒做飯。我打電話給他:「要不要去吃餛飩麵?」他很高興,爽快地答應了。我從座位跳起來,一連貯存了幾個檔案,狠心把電腦関上,忽然給截斷了的思路只好留在它自己的記憶系統裏。幾份工作張著大口驚呼,好像要把我吃掉似的。手指按了「關機」,又按「取消」,如是者幾次,才把電腦的纏繞幹掉。太早離開辦公室,很不習慣。截了一的士,趕到父親的家裏去。又在網上遊戲了。電腦技師對我說:「Uncle的電玩技術已經出神入化,若有分齡賽,一定拿冠軍。」

        一年多前,母親病重,父親一天到晚打機,如今剩下他一人,打機仍是生活的主項。那時是爲了逃避現實,今天是爲了消磨時間。母親身體一向很不好,血壓過高,體力太低,胃痛頭疼坐骨神經發炎無日無之,臥床看書的時候多。如果那天媽媽的體力許可,爸爸就會帶她上街吃喝,從蒸蝦炒蟹到煎餅炸雞都大口大口地吞,兩人從不理會醫生的警告。媽須要每天服用降血壓丸和利尿的西藥,但只要能夠和父親上街,她就很快樂,什麽都不管了。他倆從元朗吃到赤柱,從山頂吃到西貢,回到家裏不斷評頭品足,是一流食家。然後媽媽忽然知道患上了胰腺癌起初以爲只是胃痛,照了胃鏡說一點事都沒有,吃的事業繼續,直到後來一吃就吐。在她生命的最後幾個月裏,她甚麽都吃不下了,即使在餓得不得了的時候,最多只可以接納一調羹煮爛了的米粉。醫生一直以來擔心的與高膽固醇相關的病痛,例如中風和心臟病,沒怎麽打擾她;奪去她性命的是叫她吃不下的癌細胞。
       
        此事之前,我不時教訓爸媽:「你們太任性了,老人家怎麽能亂吃東西呢?你們的菜得減點鹽,太的話媽媽的腳又要腫了……」爸媽也不跟我爭論,只繼續到處尋訪出色的食肆。找到了,即時就打電話給我,媽媽的聲音總是那麽興奮:「青兒,我們在元朗喝茶,味道好極了!你來不來?」每次接到這樣的電話,我都不免生氣,心裏怪她:「難道她不知道早上十一點是我的工作時間嗎?怎能説來就來呢?你倆退休了到處玩玩兒如果都要我參加,我哪來薪水供養你們?」現在,再沒有人打這樣的電話給我了,耳朵空空的、癢癢的,輪到我對孩子們說話:「晚上回家吃飯嗎?」孩子的電話卻用「請留言」的信息封上了。囘覆的時候,早已過了晚飯時間。

        晚飯是我們唯一能夠陪爸爸的時間。媽媽走的時候,連晚飯都沒吃。最後一次我們送她進醫院,她腹痛難當。醫生她的腸胃組織已經在裏面壞死。在她白淨滑溜的臉頰上,出現了對稱的兩點紅痣,反為她添上了一點血色。醫生說:「那是血管增生,説明令堂已經病入膏肓,你們準備後事吧。」那天我買了菜乾粥餵她,她只吃了兩小口。這段日子,每次媽媽吞下一點一滴的流質營養,我們都會感到興奮,好像她又有了起色、有了復原的希望了。那當然只是空想。媽媽吃下的這最後一點粥,只能在她腐爛的食道止步。但這幾匙稀飯,注定要黏在我餘生的喉頭上,無法吞下,也難以吐出。

        母親昏迷了八天才離開人世。是吃了粥那天的晚上慢慢不省人事。媽仍醒時,弟弟在她床邊,不願離開,但媽媽說他礙著她看連續劇。那劇集正好在說李時珍的故事。李時珍是我國名醫,麽病都治得好。不知媽媽看了有什麽感想,只知道她從此再沒有機會跟我們説話了。

        喪事完了,那個虛構的神醫故事還在播。爸爸空洞的眼睛流落在自己噴出的煙圈裏,好像一直無法到達一臂之遙的畫面。不過,還好,爸吃得下。媽媽逝世的前兩天,醫生來巡房,爸爸從街上回來,竟帶著一個烤番薯,頓時滿房清香,無數童年的記憶一下子散了一地。爸爸找來一張小刀,把甜薯切開。裏面是冒煙的金色薯肉,汁液溶溶,柔軟而溫熱。他把一片遞給醫生,硬要他吃。那好心腸的醫生也真的接過,說了句「多謝世伯」就放進口裏吃了。弟弟和我也吃了一點。我們不知道自己爲什麽還吃得下,但我們真的吃了。事後醫生把我拉到病房外說:「世伯要服藥了。」我一點外的感覺都沒有,只答應著:「好的,請給他開方子。」醫生就給他開了抗抑鬱葯。他說:未來的半年,你要好好看住他。我哭了。

        往後的幾個月,爸爸瘦了十幾磅,還是頗能夠吃,爲什麽瘦,沒有人明白。抗鬱葯他偷偷扔掉了,卻沒告訴我們。爲了「看住」他,我們一家天天在他那邊吃晚飯。爸爸的晚餐總給人過分蕪雜的感覺,太「豐富了,吃不完,第二天還得吃。鹹蛋、臘腸、麵豉、醃魚不缺,青菜倒是不夠的。每天下午,我們都嚴詞吩咐孩子絕對不可遲到。遲幾分鐘,爸爸的臉就要轉黑。好多次,我們默默地吃著飯,看他把最的東西一口一口吞下,飯後還站在窗口連抽了兩支煙。未幾,孩子們面有難色地開口了:「媽媽,我今天晚上要去練游泳,不到公公家裏吃飯了。」女兒跑了。「媽媽,我趕功課,不到公公那邊吃飯了。」兒子逃了但與爸爸吃完晚飯回到家裏,我卻看見兒子一個人在煮超級市場買來的餃子。很明顯,孩子們害怕把死亡和吃連結在一起的飯桌。

        一天我跟爸爸說,我們會隔一天才來吃晚飯了。說這話之前,我頗爲膽怯,怕自己落井下石,掙扎了好久才開口。沒想到爸爸很爽快地說了一聲好,聲調裏還出人意表地頗有點歡快。往後的幾個星期,不到他那邊吃飯的晚上,心情總是忐忑不安的。我禁不住想他一個人胡亂把東西塞進口裏,一整個晚上不說半句話的樣子。可是,出乎意料,爸爸的情緒竟然漸漸好起來。我們到訪的晚上,他不是買了羊肉,就是開了汽爐吃火鍋,最教我興奮的是潮州凍蟹。有時還跟我們一起包餃子,弄得一身都是麵粉。振榮和我見他心情復原了都很高興,但大惑不解。「也許他也需要一點空間。人總不能熱熱鬧鬧傷心。」振榮說。

        可不是?但傷心過後,又需要熱鬧熱鬧了。那天我們做了很多餃子,白菜豬肉,韭菜豬肉,白菜牛肉和韭菜牛肉。吃的時候連自己也覺得好笑,煮過之後味道根本分不開來。我只吃得出那一幕一幕的細節:振榮擀麵,弄到手臂抽筋,要塗藥膏,爸爸笨拙地把餃子皮黏在一起,根本捏不出餃子的形狀,還糊說那是「角仔餃」、「公仔餃」,他又沒有耐心,才包十分鐘就要去打機,打半小時不好意思了,又出來看我們勞碌,高聲取笑我們笨拙的動作。女兒帶來了數碼照相機,用滿是麵粉的手指拍了好多照片,說要讓公公在電腦熒屏上裏慢慢看。

        從那時起,爸爸的體重回升了。飯後,他按時提供功夫茶、削皮水果、脆花生、各色瓜子、甘草檸檬和番薯糖水。我們手口並用地把英偉自信的吳夫差、噴口水的是姒勾淺和木無表情的施夷光一起吞下肚子裏,飽足地度過許多平常的晚上。然後——情人節來了,我約他去吃老遠的地方吃餛飩麵。那是媽媽生前吃過並且讚口不絕的。

        那兒的餛飩是真的好吃。平時在一般麵店吃得到的餛飩都很大,裏面只有兩隻肥脹的雪蝦,看了未吃先飽。媽媽最討厭這樣的餛飩。這裡的可是小得很的,裏面有一點點鮮蝦和豬肉,非常地香。爸爸把調羹從小小的碗裏拿起,遞到我鼻子前讓我細看。「你說的香味,看,來自這些小小的黑點。」我說:是蝦子啦。」爸爸點點頭。侍應生看見他已經吃完了麵,就來收碗。爸爸說:「我還要的。」說完就舀起那剩餘的蝦子湯一口一口地品嘗。

        過了一會,爸爸又叫了一碗豬手麵,接著還吃了甜品和糖水。我有點擔心。老人家一頓怎能吃這麽多?振榮小聲說:「你別管他,他開心就好。」飯後,一家幾口計程車回到屋苑,振榮說要讓車子把爸爸送到家門。我說:「不用了,吃了這許多東西,爸爸得走點路。」爸爸同意:「就是。」我看著他搖搖晃晃的背影消失在春節燈飾的彩光中,心裏分不是開心還是難過。我胡亂對振榮說:「今天是情人節。」振榮也隨便回答:「是呀,我們也算是去wet過了。想不到今天晚上那小麵店還有位子。」看來情人們都不想在麵店中過節,管你的麵做得多好吃。
       
        很慢很慢地踱。孩子們大概仍在外頭甜甜蜜蜜,實在不用急著回家。沒想到,原來兒子已經先回來了。他看見我,馬上從冰箱拿出一小片的穆斯蛋糕,說:「這是特別留給你們的。同學說我做得不錯呢。」我們本來已經很飽,但還是拿過了他遞來的小碟子。我小口小口地吃著,真的,好吃極了。這時,大門打開,女兒也回家了還未放下背包,就跑到雪櫃,從裏面找來幾顆小小的巧克力,送到我們的嘴邊來——咦,那不是做給男朋友的嗎?

餛飩湯的蝦子香仍在齒間徘徊,如今巧克力的奶油甜又要來接力了。我忽然想起了媽媽和爸爸的饞,熱淚盈眶。昨天夜裏從烤箱源源溢出的,又止一個甜蜜的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