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1月19日 星期三

影都


  
影都,已不再是戲院的名字了。它是一個密碼,在街坊和街坊之間、小孫兒和老婆婆之間、市民和市民之間互相傳遞著「自己人」的信息。不過,如果你親自來找,已經找不著了。原址的面貌變了又變,今日早成了酒樓和超市。這是喬裝,也是考驗。然而,不管你上車的地點是觀塘還是屯門、是粉嶺還是上環,只要你說得出影都二字,的士司機馬上就能入波,或攀上荔橋抹著九龍的西岸走,或升至龍翔道繞過山腰而來,或穿過長青隧道不太長的年歲,或鑽進獅子山下短短的午睡,總之執掌駕駛盤的都懂得從四方八面高速向著九龍西這小小角落走,像是要來會合。漸漸,影都也成了民選的的士站,美孚居民都曉得。

此角落名為荔枝角。荔枝結果之時,總是纍纍成串,香冠千果、甜絕萬枝。數也數不盡的飽滿身體黏黏地流著汗挨擠在一起,在最熱的七月裡同步成熟,同步前行,流水一樣流向城市的願景。「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只可惜楊貴妃吃到的,總不是南方的真味兒。經過了一程又一程的運送,一驛又一驛的換馬,到達長安之日,荔枝已不知變成了什麼味道了。

初有影都之日,大地這一角住的大都是上海人。他們總是衣冠楚楚,男的不穿襯衣不上街,女的不畫眉毛不下樓。美孚,亞洲最大的屋苑有樓九十九幢,是富有的生意人住的,酒樓飯館吳音輕軟,英語間雜其中,粵語還只是侍應生靦覥的配樂。不過,這最古老的、用來念唐詩的南方語言將要漸漸匯入主流,成為大水,而美孚亦終將變為平民住宅。那時的荔枝角還有彎彎的海灘,長沙灣還有滿滿的工廈。那時十七歲的女工帶著搪瓷漱口盅來上班,上完班還要加班,辛苦但喜樂,只要想想寶珠姐姐就打從心底感到巨大的滿足;那時的四十歲老闆就住在美孚,旋轉著黑膠大碟聽吳鶯音,因為能夠每週去跳茶舞,即感到生命大有意義。那時的小姐穿著很短很短的裙子,戴著又大又圓的耳環,男生的頭髮突出如騎樓,都喜歡跳阿哥哥和查查。那時的闊太太在茶几上放上一張用鈎針鈎出來的白線圓花桌布,上面再在壓一片玻璃,然後才放下茶杯。雖然一層一層的,卻優雅有序。我們的城,就是由很多年少的陳寶珠和她們的上海老闆一同扛起來的。

然後有些上海老闆老北去了、逝去了,黑膠唱片在鴨寮街上胡亂流落於色情雜誌捲起的頁邊,無人理會,躺了很久。許多年後,一個少年走過來,他撿起一張披頭四,如獲至寶。他伸手的動作掀起了一陣風,忽然,一整代人都懷舊起來,同一時間回過頭去,驚奇地問:你們大人把那些東西都藏到哪兒去了?天星哪兒去了?王后哪兒去了?影都哪兒去了?

大人面面相覷。他們以前只不過是司機,只不過是碼頭工人,只不過是勞力,只不過是用手來代替機器的未成年的寶珠,怎麼會知道這些事情呢?於是大家忙亂起來,趕著找回一切可能被人偷去的東西。一位大叔出來見證:我學生時代的彌敦道是這樣的,就說太子這一段吧,這兒有凱聲戲院,大大公司和台灣食品。大家聞言,就都分頭去找。找來找去,負責這短短的一段路的人找到了十家藥房,七家化妝品店和三間金子店。

但影都總還在吧?我明明聽見那個年輕媽媽抱住孩子說了聲影都,司機就起錨上路,明顯知道怎麼走了,向著那個叫做影都的隱形地標。幸好它不是彌敦道。射人先射馬,醫生用藥的時候,必先攻佔最大的血管。彌敦道就是最大的血管。那個叫影都什麼的地方雖然頑強,還不只是個地區小站?但影都還在影都該在的地方,即使拆了,那堅頑的精神還守護著西九龍這策略重地。確實是策略重地,此言非虛。且聽我說。

此處有地鐵(不要逼我叫它做港鐵——港鐵,多爛的名字呀!)可以接駁青衣,然後通過青馬大橋走往大嶼山,再分途東涌或赤鱲角,也可以直接西去元朗和屯門,直達一家賣花生的小店子。沙田怎麼走?穿過尖山只需八分鐘。筲箕灣呢?隧巴直達,有位子坐。至於彌敦道,也有連接。但別往半島的南面走了。往南的話,淪陷的感覺會加深。淪陷於各種名牌,淪陷於北方語音,淪陷於巨大的皮箱,淪陷於習非成是的錯覺——初來的人都以為這裡就是香港。真正的香港人都盡量不走彌敦道了,還是留在美孚吧,留在她的貧窮和健康裡。反正這裡有小社區應有的東西。在影都於此豎立的日子,我們更有一個很大的電影院。不錯,是舊式的大型的電影院,包羅萬有,自由地上映著一切映畫戲,而且是最後一批用蠟筆在電影票上畫字的電影院。

我最後兩次在影都看電影,一張片子是夢工場的動畫,一張是港產片。動畫叫做《埃及王子》。埃及王子是誰?原來是聖經記載的歷史人物摩西。他本身是希伯來人,為埃及王室最有權勢的女子所收養。她是法老的姑姑,一度攝政。摩西是她摯愛,以王子的身份成長,享盡榮華富貴。故事的重心是一個驚人的發現:摩西發現了自己的身份。這份覺醒帶來的是淨洗鉛華的四十年牧羊歲月,以及轟轟烈烈地出埃及的四十年。榮華富貴,同樣是我們的埃及;開始下坡的香港,也許正在步入流浪的曠野。彩燈逐漸成為空心的掩護,夜色君臨,帶來了更多思考的空間。我已經預備好過牧羊的日子了。

看《歲月神偷》真的是最後一次了。電影院裡疏疏落落地坐著些中年的觀眾。他們都在哭。片子的導演和編劇是我大學的學長。片子所說的學校我也常去玩。片子裡的任達華用手抓住了屋頂,我也明白編導的意思。片子裡的貧窮我們一整代人都經歷過。簡單點說,片子確是我們的片子。淚水中,我的城市與片子裡的城市一直在搶奪我的注意力——我們的永安花布街,我們住過的所有板間房,我們的八仙酒樓和吳茂記,我們的東灣和國民小學,我們的洗衣街和花墟,我們的維多利亞泳池,我開鑿紅隧的爸爸,我熟悉的柴灣村十五座裡的那張雙層牀,還有荔園可憐的大象,投幣的瓷磚和海灣、泳棚、小艇、和那些還懂得觀星集郵的少年人……

黃昏了,荃灣線北行車上盡都是歸心似箭的人。看,到深水埗了。所有拉住行李箱的人都不見了,他們在早在旺角站都下了車。他們下車,因為根本不知道旺角以外別有洞天:有充滿人間煙火的深水埗,有把工廈變成出版社和餐廳的的長沙灣,有再深入一點、碩果纍纍的荔枝角和樓高十九層的地區教會,然後有名副其實的影都的根據地,以及那個真正四通八達的核心、那個願意躲起來求存的真正的城。
201491
2014925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