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7月21日 星期日

抱嬰孩

抱嬰孩是很累人的
手很快就痠了
孩子在臂彎裏扭動或沉睡
或抗拒或信任,都很沉重
但抱的人給一種奶香重重包圍著
漸漸成為母親
就放不了手

抱嬰孩是很惱人的
眼睛很快就紅了
孩子向著你哭鬧或吼叫
或操控或背叛,都叫人傷心
但抱的人給許多往事深深清洗著
漸漸想起母親
就放開了手

2013年7月19日 星期五

牧者詩人的情懷和智慧
——李聖華《和諧集》讀後隨筆

感謝關夢南、葉輝、王晉光和吳美筠的介紹,讓我有機會逐步認識這位牧者詩人——李聖華(1903-1986)。李牧師曾於廣州培英中學做教務主任,1937廣州淪陷前全家來港定居,47年到美國留學,兩年後回到廣州,歷任任嶺南大學心理學教授,神學院教授和校牧等職。
吳美筠以〈充滿「雅歌味」的靈性風采〉為題,於基督教《時代論壇週報》(2010.11.211212)詳細介紹了這位詩人,說「李聖華讚頌的詩歌,用情人的親密寫詩人和上帝之間愛的交流,甚至有時顯得大膽和露骨……典型的詩例如〈我將吸收你的熱情和節奏〉、〈我渴望見到你的裸體〉等,而不少詩脫胎自雅歌第四章,以『我』與『你』(我的妹子)的愛情對話體隱喻我與上帝的關係:「我的妹子,披荊斬棘地/來到你的心園的門前/我舉起受傷了的手,輕叩/心園的門,求你開給我(〈春園[雅歌四章十一節])

吳認為「我舉起受傷了的手,輕叩/心園的門,求你開給我」隱喻我(信徒)與上帝的關係,但我更相信詩人寫的是上帝在人的心裏叩門的。《啟示錄》三章二十節說:「看哪,我站在門外叩門,若有聽見我聲音就開門的,我要進到他那裏去……」詩中有「受傷了的手」說的正是給釘子穿過了的基督的手。

葉輝和關夢南則選擇從另一角度閱讀李聖華。葉說:「李聖華作為南方教會學校的教師,這些詩行無疑潛藏了宗教情操,另一方面在含蓄的比喻中也流露了開放的愛情觀,也許比之同時期的冰心、宗白華的小詩大膽些,同時又幽微婉約些。」他用〈我將吸收你的熱情和節奏〉、〈我渴望見到你的裸體〉等詩為據。關夢南同樣引用〈我渴望見到你的裸體〉,並說:「有趣的是,李聖華雖然信教,但一點也不掩飾人性與天欲的想像。〈我渴望見到你的裸體〉這篇散文詩,不讀內容,就看題目,若在當時發表,也足以引起哄動。」

李聖華詩集,現只存《和諧集》一書,但他天才橫溢,意象超越大部分同期中國詩人,數十首短詩已經奠定了他在文壇上的位置。書末之推介文字,出自王晉光教授之手:

〈愛情永在〉

黑夜已經籠罩著大海,
一切都消滅了,只有幾點
船杆上的燈,證明船的存在。
世界也給黑夜籠罩著,
一切都消滅了,只有你的
晶瑩的兩眼和一顆心,
證明愛情的永在。

王說:請不要誤會,作者不是歌頌男女的愛情。這首詩其實是以黑夜比喻末世氣象……」可謂深得我心。但即使單說喻象之美,它一點都不失禮。不過說到全集中寫得最完整的作品,我覺得非〈詩人〉一首莫屬了:

詩人是神秘的蜘蛛
在宇宙黑暗的角落上
佈滿了心的網羅。
一切隱藏的悲哀
一切秘密的快樂
慣在角落上飛翔,
一觸動了心網,
便被詩人捉到了。

此詩精緻細密,核心意象橫空而出,本體喻體相去甚遠,難以理解,然後詩人像變魔術一樣,逐行將兩者拉近,直至讀者茅塞頓開;過程中不斷帶來閱讀上的驚喜,厲害非常。

但是,比起他用喻的能力,我更佩服詩人的視野和靈性深度。詩人一般愛歌頌青春,李聖華則深諳施洗約翰的智慧:他必興旺,我必衰微。」對信徒來說,「衰微」是一種境界,是接受人生有限、人性軟弱的謙卑。下面殘葉的幽麗也讓我深受感動:

我從園中擇得
一枝芙蓉葵,
供在花瓶中,
花葉一天比一天的蒼黃了,
然而這朵花還和園中的
一樣鮮紅。
這教()忘記了花朵
眷愛到殘葉幽麗

李聖華懂得欣賞和憐惜「衰微」的物事,因為流逝中的生命更顯珍貴,讓人更能對焦於全能者的永恆,另一詩〈欣賞〉同樣於衰敗之中洞悉救贖的真義:

不必留戀園裏美麗的花,
  只要細玩你道傍荊棘叢中的弱草,
不要幻想春天的花,
  只要深味你目前的秋葉。
上帝從弱草尋得愉快的報酬,
上帝從美淨的秋葉欣悉宇宙的默禱。

弱草和秋葉,誰會注視呢?能夠欣賞這一切的,只有完全無我的心靈。李聖華的這首詩洋溢著一種義無反顧的信任。詩人教我們細看的不是上帝的權能,而是祂降世為人,經歷卑微、貧窮、唾棄、歧視和破碎的事實。「以馬內利」,正是這種認同——不是俯視,不是命令,上帝是與我們同在。李聖華注視弱者的深情,正得著了基督的心。李聖華的優勢,又豈止於文風大膽呢?就讓我以下面這首短詩〈獻祭〉作結吧,它清楚告訴我們,耶和華是怎樣的上帝,而詩人又是個怎樣的人。

我在神座前把整個心獻與他,
他把頭垂下,並不接受我的禮物。

其後我的心靈被痛苦打碎了,
有如基督手中的餅被擘碎了。

我的心碎了,變成悲傷的小詩,
有時變成安慰的歌曲。

我把這破碎的心,像基督般
把擘開的餅分贈給他的兄弟。

於是神撫摸著我的頭髮,說,
「我的孩子我已悅納你整個的心了。

                       

阿們。

2013年7月9日 星期二

我可以為中國禱告



我可以為中國禱告
為成功的管仲和失意的孔丘
為長安,為錦江,為李白的混血
和杜甫的正宗
為終南山和大雁塔
染成才的筆管
為漢唐和康熙的武功
為我敬的余光中

應該為中國禱告
為地鐵裏的脆麵和兇惡的阿媽
為插隊吐痰的族群,和衝關女人
吃光了的產床
為劉曉波遙遠的獎項
莫言貼身的慌張
為死而不僵的三聚氰胺
為暫且偏安的香港

沒有禱告
只念念有詞地暗罵著誰

閃身躲進教會的圍牆

2013年7月7日 星期日

大亨不大,小傳不小

在香港,《大亨小傳》這電影沒掀起什麼熱潮,但總有人會為它從書架抽出書重讀一遍。上映前,女兒問我:「你猜誰演蓋茨璧?」我想都不想就說:「當今影壇就只有他——李安納度•迪卡比奧。」但影片給我印象最深刻的,竟是演另「尼克」的杜比•麥奎爾。「蜘蛛俠」已經三十七八,但仍孩子臉,演三十歲的故事敘述者,真是不作他想。最後尼克透視了生命的虛空,由大孩子變成滄桑的成年人。他和原著者美國小說家費茲傑羅(1896-1940)的長相九成相似,使人驚嘆。我深信導演第一個就找他。

「大亨小傳」這名字估計嚇走了很多觀眾。「大亨」固然不是青年人感興趣的「老餅」人物,也只能叫老一輩觀眾想起梁醒波。但看過書的人都知道,那是個年輕人的故事。敘述者尼克到故事幾乎結束時才三十。第三男主角湯姆是他在耶魯大學的同班同學,年齡可想而知。女主角(湯姆的妻子)黛西雖然已為人母,其實只有二十三。而她的好友喬丹(位女高球手)比她還小。湯姆一面和蓋茨璧爭奪黛西,一面與一基層少婦梅朵有染。這六個人,以驕傲、沉溺、愛慾、嫉妒、自私和自戀構成了故事的框架。

很多人就把這小說看成愛情故事(因此輕看了費茲傑羅的大有人在),不錯,這確是個拆卸愛情的故事。湯姆與梅朵的情慾中帶著佔有和不屑,他甚至要把自己的玩物拿給尼克看。尼克與喬丹給形勢和家世撥歸一組,都只能在有限的選擇裏含蓄地等候愛情的垂顧。湯姆和妻子黛西以「藍血」相連,身份與金錢把他們綁得緊緊的,以致可以肆無忌憚地彼此背叛。只有蓋茨璧對黛西的愛經年不渝——但且慢,他其實一點不認識黛西這個虛榮而膚淺的女子。她是他人生中的一個缺口,他的美國夢裏的必然小拼圖片。他愛的不是她,是想像中的她。這夥人走在一起,碰碰撞撞,都給寂寞凍傷,一生難以康復。

在道德的光譜上湯姆落在最暗的一格。他恃「財」傲物,恃「血統」傲人,歧視女性和黑人。他自己和梅朵在市區裏亂搞一通,但知道妻子請蓋茨璧來吃飯,竟說:「他媽的,也許我腦筋太舊,我看這年頭小姐太太們拋頭露面未免太過份了,阿貓阿狗碰到了都算認識。」(第六回。喬志高譯本,台北:桂冠,1993。引文下同。)他結婚才幾天就和一個女僕搞在一起(第四回)。他私通梅朵,但不容梅朵提起黛西的名字——不因他愛黛西;乃因對他來說,梅朵只是玩物、用來滿足個人的情慾,黛西卻是家當,用來裝點自己的出身。

黛西的一生,似乎只想做好一件事——她追求所有人的注意,丈夫的情固然不可或缺,舊愛的心也理所當然要得到,遠房表兄也是拿來撒嬌的。她從沒弄清楚人生是用來做什麼的。她濫情,因為那已經是她生命裏最好玩的東西,。無聊而虛榮,使她這個天生的支配者一直被支配著。「『今天下午我們做什麼消遣?』黛西連說帶喊:『今天下午,明天下午,再過三十年下午我們做什麼消遣?』」(第七回)她的淺薄和貧乏,蓋茨璧是看到的,卻不肯承認,如同人相信自己買錯了東西,特別是非常昂貴的東西。

費茲傑羅並非那些只懂得控訴上流社會、強調階級矛盾的站邊作家。很多人都忽略了他在故事裏對基層人物的立體刻畫——他筆下的窮富二族,都過著無奈而憤怒的人生。梅朵的丈夫韋爾森從開朗到偏執,從健康到生病,一直努力不懈,本來是美國社會比較明亮的一角。但他被出賣,被誤導,最後成為悲劇的藤蔓,一直伸向故事之外的黑暗。梅朵的妹妹凱瑟琳是另一悲劇。費茲傑羅對她的描述使人不安:「她的眼眉毛是拔掉又重畫過的,畫得彎彎的,可是原來的眉毛又再長回來,兩條弧線的交錯弄得她有點不清不楚的樣子。」(第二回)東施效顰,同樣是蓋茨璧的噩夢。喬丹就這樣形容他:「你瞧,他到底是一個沒有噱頭的老粗。」(第四回)全書裏寫基層美國人寫得最具感染力的一筆,是尼克把蓋茨璧和黛西留在自己家裡製造「重逢」之際偶然看到的:「一個女傭人在樓上把窗戶一個個打開,然後站在正中的大窗口有意無意地向底下花園吐了口痰。」(第五回)窮人的憤怒和無奈,盡在不言中。

小說裏有三個旁觀者。第一層是喬丹的袖手旁觀,她看穿了蓋茨璧的虛假身份,但沒做聲(除了對尼克),不因為她厚道,乃因為她不屑,她代表了睥睨周圍而自我感覺良好的驕傲眼睛。第二層的旁觀是尼克的冷眼旁觀,他漸漸認識了真正的蓋茨璧,但仍把他看作好朋友。他代表了終能擺脫糜爛繁華和階級身份的自意志。第三層是「醫學博士艾柯爾堡」的眼睛廣告,它們象徵了上帝的審判。那說雙眼睛好像在說,這一切祂都看見了,且必定追究。

 

費茲傑羅的這部經典,並非浪的虛名的。如果只看電影,就委屈了他了


(星島日報2013年7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