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9月17日 星期四

棘杜鵑

第一次注意到棘杜鵑,我呆住了;那時我還是個小學生。
我讀書的學校建在長洲西南面的山腰上,北望可見連島沙洲西面的漁港,南面則盡是高山。只建了四個教室的小校園有一個沙塵滾滾的黃泥操場,以及兩個用孩子血飼養著萬千雌蚊的小廁所。學校四周馬馬虎虎地用鐵絲網圍起來。不圍住,怕孩子們玩得興起會從山坡滾下去,也怕山路上潛進一個什麼壞人來拐走小朋友。在長洲女校,什麼都很小,包括校長的小腳(她以前是纏足的)。惟獨學校北面那層層疊疊的棘杜鵑,卻是強大而浩瀚的,像一次失控的告白,一場流血的革命,一天空燒不完的晚霞。
不知是不是花王盧大叔的主意,朝山的鐵絲網給掛上了這樣大幅大幅的紅。除了隆冬,棘杜鵑總在痛快地開花。我跟同學玩得滿頭大汗,頭髮幾乎黏著臉頰的時候,一回頭,那層層疊疊的紅總讓我分心。那不是中國的紅。中國的紅是混著黃色金色的大媽紅,讓人想起清朝王族累贅於身的社稷興衰,或奧運選手扛在肩頭的民族榮辱;那也不是西班牙的紅,南歐的讓人想起殺牛遊戲的英雄主義或Flamenco舞蹈的華麗霸氣。那是棘杜鵑獨有的嫣紅,稍微染了紫氣,卻深淺有度、適可而止,自豪而不過分,單純卻不幼稚。她的紅壯麗而沉著,活潑卻和平,像玫瑰而比玫瑰堅強,似芍藥而比芍藥輕鬆,類牡丹而比牡丹樸素。周邦彥<玉樓春>裡面有「當時相候赤欄橋,今日獨尋黃葉路」句;我總覺得,那「赤欄橋」的欄之所以「赤」,不因為造橋的師傅喜春愛艷,乃因為野生棘杜鵑的紅瓣爬滿了斑駁的橋頭,纍纍地、豐盛地垂進水中。
棘杜鵑的原產地也帶給我許多遐想。法國海軍上將及探險家路易·安東尼·布幹維爾1768年在巴西發現此花,她因而得名。她的豐腴明亮,她的一發不可收拾,原來出自中南美洲。阿根廷探戈舞女用她的後彎腰與側回首表達她對舞伴完全的信任,棘杜鵑也如此信任著天空;巴西小孩堅頑的成長,亦與她觸地即興的性格互相呼應;小男孩瘦長而黝黑的腿,於飛行的足球之間掩映起落,趾尖輕盈地逗弄著大地,棘杜鵑的枝葉也一樣彼此摩擦,擦出一個愉快的下午來。
然而棘杜鵑的華麗不來自她的花。細心看,她的花其實很小,直徑只有半公分,而且總是白色的,像微細的白菊花,也像小型玩具漏斗。使其鮮豔無比的是她的「花被」。「花被」本來只是保護者,卻因為有愛而不自覺,有力而不自驕,這「花被」竟形成了生命中最值得注視的部分,正如保護者的關切充滿了宇宙而鮮為人知。舊約聖經裡《以賽亞書》就這樣形容那要降臨大地的彌賽亞:「他不喧嚷、不揚聲、也不使街上聽見他的聲音。壓傷的蘆葦,他不折斷;將殘的燈火,他不吹滅。」棘杜鵑多少有點基督的溫柔。
逐一細看,她的「花被」一點不美,每一張都像粗糙的顏色紙片,因此也有叫她做「紙花」的。「紙」易折、平凡、唾手可得、教人輕看;「如根出於乾地」的基督同樣「無佳形美容」,棘杜鵑「紙花」之名,難道不也呈現了她的謙卑嗎?但這些「紙」似的「花被」一旦聚合起來,卻形成浪奔浪流的驚眼花潮,突破了「紙」的單薄,延展了「花」的風華。所謂僕人,其實正是人間的眾多的無翼天使,分佈於車站、店鋪與食肆之間,穿著圍裙、制服,或一雙拖鞋,或仍帶著鄉音,讓你活在一種被服侍的氛圍裡。
除了紙花,棘杜鵑的名字還有很多,好像三角梅、九重葛三葉梅、毛寶巾、簕杜鵑三角花葉子花、葉子梅、賀春紅、紅包藤、四季紅南美紫茉莉等都是。香港人多稱之為「簕杜鵑」。其實, 」是一種生於廣東的竹子,與棘杜鵑無關,估計因為這種灌木有刺,如同荊棘,而粵人又叫「刺」做「,因而得名。「棘」杜鵑,或是一種糾正的叫法。此花學名三角梅,她是四川西昌市廣東深圳市珠海市惠州市江門市羅定市海南省海口市、三亞市福建省廈門市三明市廣西壯族自治區柳州市北海市梧州市和臺灣省屏東市的市花;光是重慶就有兩個縣(開縣、雲陽縣)以她為縣花。國外的州、縣、市以她為榮者還有很多,不勝枚舉。
平民百姓如此愛她,為她起了這許多可愛而生動的名字,又把她「據為己有」地封為市花縣花,大概因為她確實慷慨從容,一點都不計較、不勢利。無論在只剩下老人的窮鄉僻壤還是名車出入的高尚住宅區,棘杜鵑都一視同仁地盡力綻放。這讓我想起耶穌的話:天父上帝叫日頭照好人,也照歹人;降雨給義人,也給不義的人。」(《馬太福音》5:45雨水所到之處,棘杜鵑就忘情地擁抱。她懷中有棄耕老農的頹垣敗瓦,也有達官貴人宅邸院落,更有香港小市民窗外那小小花槽的圍欄。從新界的廢車場到臨海的高價樓,自深水埗到九龍塘,她都追隨著、見證著基督的悲憫和破格。

香港著名專欄作家蔡瀾先生也寫過棘杜鵑。他說:「這種花,和普通的杜鵑一樣,有一缺點,那就是不肯凋落,花漸褪色,有點髒相。這再次提醒我們,光輝燦爛的那一刻過後,便要一鞠躬走下舞臺;硬站在那裏,不是辦法。」說來頗有點「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的浪漫。我覺得自己也是浪漫的,只是看法大大不同;《箴言》說:「強壯乃少年人的榮耀,白髮為老年人的尊榮。」(2029),此話深得我心。凋謝是大自然的規律,也是萬物皆有局限的現實,急流勇退,難道只是維持美好形象的自衛策略?不,枯萎是得著更大智慧的過程。施洗約翰說:「祂必興旺,我必衰微。」(《約翰福音》330也許棘杜鵑比我們更懂得這話的深意。但願我也能夠有尊嚴地行走這條狹窄細長的衰微之道,從而進入創造者的榮光。() 


2015年5月26日 星期二

紛紛開且落——獻給爸爸

父親不懂花,但常把他親手栽種的香白蘭送我。他辭世後,我竟日躲到山上去遠足。那天在大帽山看見一簇小花。那是極小的紫藍色花,直徑只有半公分,蜷曲如蟲,隱匿在斜坡的草叢中。花尚未完全開綻,但看得出她身上有一個清晰的圖案,我以為是野生的蘭,後來才知道那叫做韓信草。開了的花是修長的、像我們吃冰時的玻璃杯子載著北歐晚間亮藍的天空。小時候最愛上冰室。父親和媽不一樣。我愛吃什麼他都讓我吃,父女倆都「口沒遮攔」地吃,話卻不多。

野生蘭花香港確是有的。冬末春初從地質公園的大壩出發,往浪茄走,在路旁的峭壁就看見了。面朝大海,也呼應著大海的碧藍,她盡情伸開兩翼,直率而小,花舌上也有複雜的畫圖。在雜草叢生的高崖上,她活得非常自由。我彎身在那兒看了很久,回家又上網尋找。香港野花網介紹過很多花,但沒提到這小蘭。何況艷色難當的吊鐘正一樹一樹地雄霸山頭?像一個流落他鄉的王孫之後,小蘭花讓我想起早逝的顧城和謝燁,還有他們已經二十七歲的唯一孩子。聽說他在當地土著的好心人家裡長大,不諳中文。誰知道他是著名詩人的兒子?如同一次意外的移植,他離開了許多人的注視。那時我爸爸做小販,也沒有人知道他是畫家。

石斑木很容易找。龍鼓灘旁的小山坡上就有很多。小白花簇擁在一起,花的深處滲著一點微紅。春天一到,她就一叢一叢地開,把樹枝都墜彎了。一如珍·奧斯丁筆下女孩天天拿在手上的十字繡,給人整齊而有序的清潔之美。這花,一朵一朵都感染了女子的矜持與忍耐、失措和尷尬,也描繪了她們因愛情而忽然泛紅的臉。奧斯丁的六本完整小說裡,有幾個性格鮮明的父親。一個是艾瑪的爸爸,他身體很差、大驚小怪,不容易照顧;一個是安的父親,他既虛榮又不顧家,嗓子特大,非常討厭;只有伊利沙伯的爸爸和女兒比較親近,麗西可以和他談自己的感情,但此人言語刻薄,輕看妻子,非我所喜。三個爸爸都不像我的爸爸好。石斑木花雖柔美,但名字卻很男性——為石而堅執、為木而訥言,斑斑駁駁,記錄著生命種種考驗。


父親走後,我細看他遺下的照片,看著他由強壯的少年變成自信的男人。二十七歲的他英偉非凡,拉著一個小女孩的手。那個三歲的小傢伙就是我。後來,中年的他抱著一個小男嬰,那是我的兒子。最後,他老了,連我也退休了。從興旺到衰微,從健壯到病弱,他的路我也正在走。這些花兒一樣的照片給他細細保護著、珍惜著,放在衣櫥裡面最底下的抽屜裡。但塵埃還是潛進來了。一觸碰,就黏在我的手上久久不去。


他走得很快,連醫生都感到意外。為了舒緩傷心的感覺,我拉了弟弟走到山上曬太陽。此時我開始「看見」匿藏於荒野的小花了。所有花都是一種華麗的宣言,但向誰宣告?她們自顧自地努力成長、傳宗接代,那樣的美到底是為誰散發的呢?照片再給藏好。東龍島的海床上,父親將要和母親一起沉落、隱匿。他們曇花一現地照亮過三個小孩的人生。但爸爸和媽媽都不是曇花,他們是最平凡的小白菊。下山了,走到川農的時候,弟弟問我最愛哪一種野花。我沒答他,只蹲下來為一朵小白菊拍照。(完)

2015年4月21日 星期二

秋航


秋盡,大片金黃沿山滑落
高速變作失溫的銅
提早把燈點亮,跟從白天
鋒利地插進暮色

一如快劍揮過厚韌的魚腹
讓真相全然進駐
血流過,清水流過
猛烈沖洗納污的肝腸
且把腥臭的腹衣
也全然刮清

已死,仍感疼痛
疼痛,意味生命
我要用小如種籽的意志
站在山頭和劍鋒對話
我不躲閃,也不害怕

我要像小樓,舉起將殘的燈火
站在受壓成傷的碎礁上
迎接兩道如刃的鋒芒
我要用它斬斷海妖的蛇髪
那黏稠私密的絕望之歌 

這光,一道垂直如樹
從高處探入深尋
讓孤獨的小船靠依、停泊
風雨之前,且將繩纜逐一都繫緊
一道張開如臂
從東方伸到西方
讓空間愈見寬大、溫柔
睡醒了的,且去掉拘束再一回啟碇
我知道,我因嘗試而知道

冬至,更適合航行

2015年3月2日 星期一

老教授

   

老教授手持外賣三文治和熱鴛鴦
用最慢的速度爬上校園的石級
像失眠的看更過早上了班
不知該看管甚麼,放過甚麼
分不清白晝與黑夜,智慧與愚頑
白色的硬髮越來越多像註釋
剩下的黑卻稀薄如論點
橫過腦殼頂端的荒曠
記憶的王國一面建構也一面崩頹
曾經像大汗策馬一直殺到上帝的鼻尖
如今要講的話未到唇岸就退潮
怎也說不出來的概念或詞彙
人字拖學生一舉起ipad就問:是不是這個?
網路滋滋在眼前閃爍像黑暗中的磷
罷了,罷了,能夠親手釋放的
不過幾件骨頭裏的光
用來嚇唬怕鬼的盜墓者
如果寫過的幾本硬書還有人想看
如果還有人看得懂
那一個年代,那一種生存


選自《時間麥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