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3月20日 星期二

《肋骨的位置》



二十世紀,當男人在不同的群落陸續讓出性別的主軸位置,女人卻猶疑了。要不要登上空出一半的寶座?但這從來不是女人的夢想啊。畢竟,武則天的工作量令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女人談虎色變。權力的引誘,比不上一隻精美的杯子,一本好看的書,更莫說要跟自己小孩的純真笑容相提並論了。今天,女人強調的是女人的權利,不是女人的權力。

說實話,女人其實一直深信男人不了解她(當然,男人也不見得很了解自己。)思考女人,不是男人習慣——除非他突然渴望擁有她。不過追逐的路上他還是不停地猜錯女人的心思,比如説幾年前國泰航空公司廣告裏的鎖匙扣之誤,就是一例。當女人抱怨他連一個鎖匙扣都沒送過給我,她其實是在說:連這樣一件小小的禮物都沒有,可見你在外頭時,從未想起過我。男人很奇怪,他認爲鎖匙扣便宜得很,款式也最好由女人自己來挑;又不是鑽石,何苦爲此離婚?女人想要,他買兩打不難。但如果他真的送二十四個鎖匙扣,她肯定得更快。邏輯思維正確的同時,原來男人犯了無以名狀的感情錯誤。爲什麽會這樣呢?

也許因爲男人一直不須要通過女人來評價自己。他是通過其他男人來確立個人價值的。但千百年來,女人卻只透過認識男人來接觸世界,過程中,部分女人漸漸明白了男人的聰明和愚昧,也掌握了自己的感受。

愛家Focus on the Family)的創辦人杜博森James Dobson醫生寫了一本書,叫做《太太們盼丈夫明白女人的什麽》(這是很的直譯,原文是What Wives Wish their Husbands Knew about Women),内容豐富單看書名,就夠叫女人一面感動流淚,一面會心微笑。相對於男人的被重視,女人的最大想望可能是被了解

這裡有一個真實的故事。一位太太埋怨丈夫只知看報,不跟她説話。丈夫聽了,把這事放在心裏。一天他提早回家如他所料,太太正坐在沙發上摺衣服。他馬上找來一張小板凳,坐到她身邊,一本正經地問:我回來跟你説話了。請問要說什麽。太太一聽,給他氣得哭了。對男人來說,這真是冤。他不是刻意拿出時間來跟她溝通了嗎?

女人下班回家,無法獲得男人得到的釋然之感。反之,她因為疏忽家事而内疚如煎;但若一生留在家裏,則又自感平凡渺小——這是現代女人永恒的兩難、硬實的心結。

聖經說女人是用阿當的一根肋骨做出來的。許多姐妹對此十分反感——想象你自己是一個矮小的野菌,只能在高大喬木的腳趾縫中卑微地生長,就明白那種屈辱了。不過,肋骨所在,最貼近心的位置。至少我們得相信大部分的阿當都是有心的。男人若不了解女人,就由天父所造的女人去開導他吧。

2012年3月19日 星期一

過海




小時候常聽長輩說,某某親戚住在對面海。“對面海”引起的聯想,簡直就是天之涯、海之角。那邊的一切,都比深水埠來得鮮明亮麗,樓房高一點,海色閏一點,浪濤打在窗頁上的反光也晶瑩一點。
    每次“過海”,我們都得先乘一程晃晃蕩蕩的九巴,到碼頭等船。有時車子飛站,渡輪誤點,本來一句鐘出頭的行程,可以搞出個兩小時來,叫人狼狽得想死。
    終於,紅墈海底隧道建好了。第一次乘車從九龍直達銅鑼灣,我印象深得很:那天我們穿著校服,要到維多利亞泳池參加接力邀請賽。一位學長帶著我們這幫九龍老鄉登上一輛112號隧道公車。我說:“這就可以過海了嗎?”大家笑我土,其實他們自己一樣半信半疑。那時車上人很少,我們走到上層,橫躺在最後的長椅上。風在耳畔胡亂呼嘯,我們好像正在經歷時空飛行。當維多利亞港突然在我們的旁邊斜斜出現,我差不多感動得想哭。
    又十多年,地鐵橫行無忌地戳穿了地底。第一次乘地車,是跟已經成年的弟弟一起從佐敦去石峽尾。列車進站時橫削聽覺的隆隆巨響,那黑暗中的金屬硬光,那的可感的速度壓力,那男性的強大衝刺和英雄氣質,叫我的心怦怦激搏。含蓄的弟弟坐在金屬長椅上也微笑了。
    可是,經過歲月的消化,一切的新鮮又變成了平凡。隧道長期堵車,地鐵整天消化不良,“過海”這動作緩慢,如今更少了舷邊那瀲灩之光,日常行旅,又從驚喜的情緒高原連連滑下,墜入厭煩的深谷。谷底深思,忽又升起了起渡海小輪的浪痕一直牽曳著的童年之旌。
    漸入中年,家裏多了幾個頑皮的城巿孩子,就萌生了買車的念頭。一家過海,必依海床鑽洞潛行。一日忽發奇想,要到碼頭乘汽車渡輪。一次就上了癮。以後又多番臭著那不散的汽油薄膜,爭取在二十分鐘內吃完一碗餐肉蛋麵。這是儀式,不可不吃,兩個小男孩更必定上一次廁所才感滿足。只恨這一程華燈初上的擺渡情懷亦已過去,而海港也愈見寂寞了。

2012年3月15日 星期四

虛構故事——開田老師




在偏遠的山區,有一條貧窮小村。村裏只有幾十戶人家。簡陋的茅房、草屋緊密地挨在一起,像一堆野蘑菇。旁邊是瘦瘦梯田。村裏的壯年人都往大城市打工去了,留下小孩讓年老的父母照顧,人卻很少回來。因此,村子可謂暮氣沉沉。這裡唯一充滿陽光、朝氣的地方,是村口那所只有一個教室、一位老師的小學。孩子們每天起床,都感到興奮、快樂,因爲他們能夠上學啊!
學校裏的孩子,只有二、三十個,有大有小,最年長的只有十五歲,叫做開田,最小的五歲,叫做秋收。老師是一位三十左右、蓄平頭的年輕人,他三年前來到這裡當教師,孩子們纔有機會第一次接觸到書本和文字、數學。張老師很愛小朋友,常常鼓勵他們,摸他們的小頭,有時候,最小的孩子哭了,他還拿自己的給他們吃。大家最喜歡張老師的了。可是有一天,張老師對大家說他要離開了,因爲城裏的父親年紀老邁,已經病危,他得回去照顧爸爸,在城裏找工作,可能不再回來了。臨行,他把一個布包和一個非常重的紙盒交了給開田,叫他保管好,說裏面的東西可能會對他用。
老師離開以後的第一個清早,開田醒來,想起再沒課可上,感到十分失落。黝黑瘦小的他一個人走在山路上,思潮起伏。不知怎的,他又回到了學校。到了那裏一看,哎喲,原來好多小朋友都已經來了,他們一看見開田大哥哥,就想起老師,感到委屈、難過,像一群沒有牧人的小羊。秋收第一個放開喉嚨大哭起來。接著,全班都抽泣不止,孩子都鼓著腮,拳頭打在桌子上,淚水直流;女孩子互相擁抱,在彼此的肩上哭個不停。
第二天,大家再沒來上學了,一個一個地回到田裏去幫忙。漸漸,村裏開始流傳一些可怕的講法:“張老師不是好人,是個巫師,把孩子們的靈魂都帶走了!看,他走後,孩子們都變得怪怪的,一點笑容都沒有!”“他來村裏教書,本來就是一項陰謀!他看中的是小孩的心肝呢!他把它們都偷走了!現在,小孩都變得又笨糊塗。”村裏的更小的孩子聽見了,心裏害怕,常常摸著自己的胸口,要看看心臟是不是還在裏面跳動。
開田對這些説法卻感到很氣憤。“不會!沒有這樣的事!”可是,無論他怎樣否認,怎樣為張老師辯護,老村民都不相信他,還說他這樣想是因爲已經沒有了心肝。開田想起了老師三年來的教導:“人類面對許多沒法解釋的事情,就推諉到巫術和鬼神身上,自己不去思考,結果造成很多悲劇。”不錯,村民們又犯上這老毛病了。那天晚上,開田坐在家門前,對著天空的星星思考了好久。最後,他打開了老師的布包。
布包裏的東西不多,只有一本辭典,一張本村的平面圖,一個指南針和不同年級的語文書、數學書、一些常識雜誌和一封信。開田拿起了那本厚厚的辭典,想起老師怎樣叫他運用拼音翻查字詞的解釋,不禁熱淚盈眶。打開盒子的時候,開田更是驚奇,老把許多書本留給他了。他翻開一看,有的書寫的是歷史故事,有的專門寫山川河嶽、風雨雷電,也有數學遊戲……可惜書裏面的文字太深了,開田不是每一本都看得懂。
開田想了一夜,第二天拂曉就起來了。他逐家逐戶地敲門,對每一家的最老的人說:“我已經想到怎樣破解‘巫術’的方法了,請把您家裏的小弟弟帶到學校來。”
不久,學校唯一的教室裏,又坐滿了小朋友。開開始把自己認識的中文字,一個一個地寫在黑板上。他學著老師的樣式,叫孩子們認字。到了晚上,他一個人坐在燈下看書,翻查辭典,學會了一些新的字,第二天上課去。果然,孩子們的笑臉又回來了。大人都感到很驚奇,但是沒有人不願意把小朋友交給開田。起初,大家都叫他開田哥哥,過了沒多久,都改口叫開田老師了。那一年,開田老師只有十六歲。



2012年3月12日 星期一

六隻貓 觀察 遐想 懷念

一隻貓,會慣壞他。兩隻貓,會偏心。三隻貓,會看見誰是領袖。四隻貓,會知道什麼叫做貧富懸殊。五隻貓,倒瀉籮蟹,六隻貓,人生百態。我有六隻貓。

以下是估計:

第七隻貓,成為小村鎮。第八只貓,塘廈變成深圳。第九隻貓,倫敦。第十隻貓,會看著其他九隻說:別慣壞那些叫做人的奴隸。

2012年3月9日 星期五

意志,愛的棟樑。


很多人都認為愛是感受。很少人同意愛是意志。
意志影響感受,感受也影響意志。二者誰勝誰負,正好說明你是甚麼人。


我少年時與爸爸一起住在板間房裏,環境比現在的劏房更差。但是,現實如此,我就決定好好去愛我們的板間房。把小小的房間佈置得最簡潔、最舒適,整理得最明淨,這就是愛。我們可以埋怨,但埋怨無濟於事。選擇享受眼前所有的一切,就是意志。

現在,我在浸大教書。我們沒有港大的古老建築和百年韻味,沒有中大的吐露漁火,沒有科大的湛藍海灣,沒有教育學院的青山綠水,沒有嶺大的集中統一,但我深愛我們的大學。這是因為熟悉,也因為她在我們生命中所留下的千絲萬縷的感情光影,更因為這裡每個孩子每個教職員的意志;因著這種意志,我們漸漸都看見了浸大獨特的美。

罵香港人是狗,說內地人是蝗蟲,都是任性,任性很容易,隨心所欲就好。這種時候,我們就需要愛的意志。有了這種意志,我們才明白彼此是同胞。恨一個吐痰的人很容易。因為恨他的時候我們覺得自己優秀。愛他?這卻極艱難。遞上一包紙巾,再加一個鼓勵的微笑更難。後者需要意志。


甚麼是意志呢?意志是選擇感恩,不選擇比較。意志是選擇自主,不選擇被施捨。意志是選擇滿足和上進,不選擇自憐和放棄。意志是去改變不可愛的,例如天天遲到課上睡覺的學生,而不是與他們劃清界限,或告訴他們你以前比他們好多少。意志是努力擴大個人的視野,以消化擠壓於心的偏見。意志是在可以報復的時候選擇和好,是可以洩憤的時候選擇安慰,意志也決不以虛偽的笑容來代替真正的原諒。意志是感受以外唯一可以到達愛的途徑。意志,是我們的內心曾經掙扎的鐵證,是我們克服任性的獎章,是一個人成熟的證書。

我們常說但長久的愛,只能通過意志來支持。

2012年3月7日 星期三

「箍煲」




對新一代來說,「箍煲」二字耳熟能詳,意指得罪了情人,兩人關係瀕死;於是刻意挽之救之——或送禮物,或寫情信,或在港鐵車廂裏留個電子信息公開示愛……總之務求對方原諒自己,二人得以熱戀如初者,謂之「箍煲」。

前兩天上課,教了一首很出色的唐詩。下課問同學覺得課堂如何,同學答道:「老師說到『箍煲』一詞,非常有趣。」可見詩歌無論寫得多好,年輕人自有其終極關懷,作品可以忘掉,惟獨「箍煲」的由來,大家銘記於心。

事情是這樣的。說到詩歌裏的感官經驗,我用李賀的〈長平箭頭歌〉做例子。詩裏有「折鋒赤璺曾刲肉」(「損折的鋒刃和血紅的裂痕一度刺入、割開人的皮肉」)句。上課時,同學看見一個句子裏有兩三個生面孔的中文字,會給嚇壞。我常說,大學生依舊應該運用基本的「猜詞」技巧,根據前文後理,猜出生詞的意義,然後證之以字典辭書。「折鋒」和「刲」,大家猜得到。但「璺」就有點難度了。

「璺」從玉,指「陶瓷、玉、玻璃等器物上的裂痕。粵語裏有打爛砂盆問到篤」句,是個歇後語;北方人也會說「打破砂鍋問到底」,兩者的結構和意思都一樣。但句中這個「問」字,應該寫作「璺」,就好像寫「道是無晴卻有晴」(劉禹錫〈竹枝詞〉)的時候,保留「」(代表同音的「情」)字才好玩。

學生不明白,我就說:打破玻璃瓶,情狀如何?他們答:碎曬。又問:摔爛瓷杯,情狀如何?答:碎開幾件。最後我說:打破沙鍋,只會碎成兩片,撿起來黏合好,仍可再用。砂鍋裂開時,若仍完好而未分為二,那道裂痕就叫做「璺」。(˙揚雄˙方言˙卷六:「器破而未離謂之。」

那麼,打破砂鍋「璺到底,就是裂痕一條過的意思,諧音「問到底」,指求問的人全力追尋答案,絕不放棄。

同學們自然不知道爛了的砂鍋為何要再用,而且根本不知道為何人仍要用砂鍋——除非吃過美味得難忘的煲仔飯。於是我又帶領他們回到過去那些用煤爐柴火和砂鍋的日子,重尋那種珍惜物質的心態。砂鍋裂了,只要用鐵線把左右兩半重新「箍實」,即可再用,而且只要手工夠好,「箍好」的「」滴水不漏。食物的汁液滲進「璺」裏,會把砂鍋的兩半黏合得更牢固。

「瓦煲」(砂鍋)是怎樣「箍」的呢?很簡單,就是待砂鍋冷卻時,用燈芯般粗大的鐵線圍繞著砂鍋,圍上幾圈;上圍和下圍都按照大小緊緊「箍」著那個「」,「」和線中間盡量不留空隙,二圍之間也架上直行動鐵線,固定兩者的距離即可。砂鍋遇熱膨脹,有鐵線「緊箍」,就不會因內外熱力不平均而碎開了。

碎開的砂鍋仍然可以「箍」,因為「璺」只有一條,並不複雜。不過,真正的「箍煲」,其實是一開始就要做的。此話怎說?原來很少人在砂鍋的裂痕變成明渠的兩岸才去「箍煲」,懂得用砂鍋的高手,必在買砂鍋之日,就拿去師傅那兒「箍」它兩轉三轉,讓它在經歷火煉之前,已經變得堅實有力。說句老套話:關係也一樣。平日互相了解,若知道人心易碎,最好早早「箍」定,以免被生活的泥石流日日擊打至碎裂。熱不亂脹,冷不亂缩,感情天天培養鞏固,就是最佳的「箍煲術」。

以前,「箍煲師傅」只要有一張小凳子,一紮鐵線,幾個鉗子就可以開工。街頭巷尾總有一位。如今,砂鍋不流行了,而且相對地便宜了,破了,大家就由得它;「箍煲師傅」單靠箍煲過不了日子。在我們的城裏,相信再不容易找到這一行的高手了。我們的砂鍋也變得精美了、堅實——不過,我們的愛情呢?

在漸漸堅強的物質叢中,我們的心日漸脆弱。「箍煲」仍是日常用語,意義卻大大不同了。但願你的「煲」是不銹鋼,百碰不碎,不必日箍夜箍,而且用到千代萬代,依然「立立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