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5月14日 星期一

羅進二的書包




胡燕青

和家人到影都戲院看《歲月神偷》,買的是美孚「影都戲院」的電影票,還是當年那種薄紙印刷,位子編號還是用小朋友的蠟筆手寫的。(本文編輯成書之日,「影都戲院」這個連接西九龍和新界西的地標已經拆了,電影票我還保存著)。這張「戲飛」,正正應該放進羅進二的書包裏[i]。羅進二的書包,是小小的記憶博物館,不住演出的生命舞台,放著許多已經消失但無法淡忘的東西。看完電影,我沒有流淚(前面的那位太太卻哭了很久),但胸口卻滿滿地脹著,一直脹到晚飯後,仍覺得戀戀不捨,只好打開電腦記錄自己的心情。

《歲月神偷》的故事很簡單,血癌加上死人,死的還是非常英俊的「拔萃仔」——如果只看大橋段,一定覺得它老套。但是,電影的表達一點不老套,其優勢盡在細節。整個作品最震撼人心的畫面,就是爸爸媽媽一起用盡力氣抓住屋頂的那一幕。我看著看著,就感到香港市民一路走來,竟是如此的頂天立地,那種強烈的象徵意義,那種只屬於老百姓的無名悲壯,讓我忽然迷上了任達華和吳君如。那位爸爸(任達華)說,最重要的是「保住個頂」。不要輕看這話,它非常真切沉重。如果當年的港人不是努力建立、保衛自己家園,就沒有今天的香港,如果沒有對家園的認識和認同,就會被周圍同化,真正的本地文化就不能產生、發展。「頂」是個美麗的意象。我們絕不會讓外來風雨照頭打下,因為我們的心柔軟,我們的家脆弱,我們的親人亟需要屋頂,有了這個保護我們的「頂」,我們才不致在狂風暴雨中被大洪流捲走。

電影裏,父親望子成龍,對大兒子(哥哥)的要求很高,對小兒子寄望則一般,每天只胡亂問他在學校學了甚麼,又胡亂地聽他胡說。大兒子高大、英俊、成績一流,更是田徑高手,父親把整個家的將來押在他身上。小兒子呢,他真實,天真,好奇,可愛,也聰明。對父母來說,哥哥是夢想,必須追求,弟弟是現實,應該接受。哥哥所讀的學校,正好在我母校不遠處,我們經常從太子道走上那道又長又窄的樓梯去看排球比賽。拔萃今天是貴族男校,但是,當年的升中試十分公平,政府可不理會你的家底,只看你的成績,因此故事中的哥哥雖然窮,卻憑好表現考了進去,還拿了兩個獎學金。我從長洲的小學考進鄰近拔萃的官中,也是靠政府的獎學金才讀完中學的。因此,每次鏡頭向著那學校,我就感到心頭有大大的一個浪濤在湧動。我們的少年時代,也就是這樣玩鬧著過去的,零錢很少,生活卻鮮明亮麗。穿白飯魚跑步,哪個窮孩子沒試過?但當年的孩子不會歧視誰,因為那是個認識英雄且能產生英雄的時代。窮孩子只要肯發奮,就可以為家庭帶來幸福,這幾乎是定律。但這位哥哥後來病了,在公營醫護的貪污文化折磨下,過了最後一段辛苦的日子。父母夢想碎裂,沉痛地回到了殘酷的現實。

故事中的弟弟喜歡偷東西,與其說偷,不如說收集。弟弟的年代,正好就是我們這一代。「偷」並不是那一輩小孩子的常態,而是電影裏的另一意象,導演一方面以「偷」的神不知鬼不覺來描寫歲月的流逝,一方面寫他想留住漸次消失的事物的情感,令人傷懷。那些被偷的物件,都是有特定意義的。印象最深的是那一支英國旗,它很大,很招搖,即使摺起來也很難掩藏。香港回歸了,不再屬於英國,但她受英國管治的痕跡依然到處可見。導演和編劇都來自香港大學,港大,正是英國足印的集中地,英國文化的保育區。我們都是在殖民地上長大的,話語裏經常帶著英文字,這也是藏不住的。故事中的基層父母與英語頂呱呱的孩子形成強烈對比,破爛的鐵皮屋和完美的拔萃校園同樣有著天壤之別,住在山頂的富貴女孩和必須負起家庭重擔的貧苦男孩真心相愛,卻互有保留——這一切,在在是香港的寫照:但當時的社會雖然貧富懸殊,但每個窮孩子都有志氣;所謂奴化教育,手法粗劣,人人皆見,但每個孩子都對中國人的身份自覺、認同。我們在大學校門說再見,有人會往上走向寶山道,有人則選擇往下回到西營盤,有人會渡海遠歸深水埠。我正是住在深水埠一個板間房裏的,然而那時我們每一個都是那麼快樂,因為社會雖然腐朽,但充滿機會和希望。

時間過得太快了。我的女兒已經大學畢業四年了,何況我自己呢?那天她回來問我們要不要看《歲月神偷》,因為張婉婷是她宿舍的大仙(senior),她們要籌款。真希望每一位觀眾都來細看昨日的香港。要知道,今日伸出頭來亂說話的人越來越多,然好像羅、張兩位那樣,為了保留香港歲月的光影,出錢出力地委身創作的人已經很少了。



[i] 羅進二,是電影《歲月神偷》的敘述者,一個經歷香港變化而難以忘懷的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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