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5月9日 星期三




我的耳洞是讀大學的女兒帶我去打的。那天來到了旺角中心二樓,我這五十出頭的女人穿插於少女叢中,不免尷尬。各種頭飾圍巾時裝花鞋和粵語流行音樂帶來許多感官幻象。來到打耳洞的小店子裏,老闆娘說了很多話,諸如怎樣選擇耳洞的大小,怎樣保護傷口等,我還未聽明白,啪的一響,耳朵已經不再完整了。

打耳洞是我對母親的反抗。那時母親患胰臟癌病重,常進出醫院。我去打耳洞,不是要刺激她,我只是想趁她仍在的時候告訴她我已經長大了。老同學不以為然,認為那太不孝。母親看見我戴耳環,確實非常反感,又說她說了幾十年的話:戴耳環的女人沒文化,你在大學裏教書,怎麼這樣庸俗?

母親當然沒有耳洞。她從來不長尖長指甲,不化妝,不穿大紅大綠的衣服。在她的薰陶下,我從小就歧視打扮的女人。

母親是個聰明絕頂的女子,讀完了小學四年級就升中,從未學過鋼琴竟考上廣州文藝學院的音樂系,忽然又轉到美術系去學畫。當然,那些日子誰都沒法好好上學,因為年輕人都參加土改去了。父親和母親,就是在美術系相識的,當年兩人談戀愛,跳舞、打橋牌,受盡親共老師同學的批評——小資產階級趣味,是他倆一直承受的罪名。其實母親也不是不打扮的,只是品味不同。我有她很多漂亮的照片:五十年代的大專生,穿大格子寬身毛布襯衣,摺腳牛仔褲,十分前衛。性格上,母親像占士甸,敏感而抑鬱,且非常的自我中心。

我知道她為甚麽對脂粉一臉的女子如此痛恨。外婆基本上是個樸素的女人,但也有愛美的一面:她身穿黑色香雲沙,腿長,足踝纖細,腰肢瘦得像能飄起似的,頭髮卻長、黑、濃密、遒韌而發亮。她書讀得多,書法尤其清秀,曾考上醫學院,沒進大學就嫁了。外公小她四歲,天才中醫一名,英俊而好色。他愛上了一個歡場女子,歡場女子卻因肺癆死了。死前向我外公託孤,外公就挨義氣娶了她妹妹、我的小外婆。這位小外婆,正是一臉脂粉氣、只會獻媚但全無才華的女子。於是母親把女人簡單劃分成兩種。一種是端莊而飽學的,一種是靠美色找活兒的。

一九六二年,我八歲,父親帶著我來港生活,母親和弟弟妹妹則留在國內,三人等政府批發單程證。可是,他們一等就等了十六年。期間外婆病逝,母親頓失依靠,身邊還有十三歲的妹妹和十一歲的弟弟須要照顧。父親在港,與我相依為命,一直辛勤工作,從建築工人做到小販。可是,在母親的想像中,父親身邊總有些戴耳環的風塵女子自動獻身。我說沒有那種事,她就覺得單純。是的,我單純,但她也許更單純。那時我想,如果父親要跟哪一個女人住在一起,必因為他在勞苦的歲月中真正地愛上了她,這與戴不戴耳環無關吧。這樣的話,才是悲劇。但母親的話,不覺把她在港、穗二地成長的兩個女兒都培養成不戴耳環的女子。

對我來說,母親一直只是個影子。我從小就渴求她的愛。我四歲那一年,妹妹出生了,母親不遺餘力地照顧她,把我交了給外婆。外婆常帶我去看粵劇,我卻感到被母親遺棄,久而久之,竟發展出對粵劇的憎恨。我幼稚的心靈裡對母親有很多渴求。我希望母親陪我睡,我想她替我洗澡。我最想她把我留在家裡,讓外婆帶妹妹上粵劇院。後來離開了媽媽,來了香港,對母親思念益切。可是,每次回穗,母親的焦點是爸爸,爸爸的焦點是弟妹,我還是給留在一旁。為了不難麼難過,我埋首看書,看完睡,睡完看,漸漸落入一種龐大寂寞中。

往後,我不斷追求母親的一句稱讚的話,我穿她喜歡的衣服,我要做個讀書的有學問的女孩。可是,母親同時不斷來信,要我放棄學業到工廠打工,幫補家計。我無法把這兩種要求全部完成,選擇了半工讀,惹得父親很生氣。他埋怨我只顧著自己,連母親和弟妹都置諸不理了。我帶著非常沉重的心情考進港大,卻從此被父母列為最不懂事、最不孝的孩子。母親來港之時,我已經二十六歲,正在研究院繼續半工讀生涯。

二零零五年頭,母親患上胰臟癌,一家人很震驚。我剛好遇上新猷不絕的新上司,忙得要命。壓力和焦慮使我每天都要服用安眠藥,才能休息。每天往來於大學和醫院之間,非常緊張、疲累。可是,那段艱苦的日子,並沒有讓我感受到母親的愛。我想都沒想過,生離死別在即,母親對我更生疏了。她變得非常客氣,看待我如侄女、姨甥。她讓妹妹服事她,跟弟弟喁喁細語,對我卻像待客人。我心碎了,最後還要花錢去見輔導員。

輔導員很直接。她說,感情需要基礎。你和她分開生活,她無法和你發展感情,你不能怪她。她又說,你快要面對至親的死亡了。到令堂離開的日子,你要讓弟弟和爸爸拉住她的手,你自己,則應該站的遠一些。這是你必須接受的事實。我對著她哭了好久。母親昏迷八天後的中午,她的血壓開始一直下降,脈搏怎樣都摸不到了,手心更滲出腎衰竭的臭味。弟弟妹妹站在她旁邊,我則退到外圍。母親停止呼吸,院方把她打包,然後拉上了拉鍊。最後我在斂房向著母親的抽屜深深鞠躬。我的心情湧動非常。一息間,我覺得自己和她不再是母女,我們只是天父所造的兩個個體,塵世上,我們是親人,但我對她的感激,不光因為我們是親人。我感覺到我們如今已經脫離了身份,格外悲傷。她把我帶到世界來,她養育我,然後從世界剝落,我卻仍留在這裏。我們在不盡相同的時間空間在世上存活,部分重疊,分開的部分對方無法參與,她的少年和我的晚年,在對方看來都是一個謎。那天她說:女兒,忽然你也在這等年紀了,那一刻,我傷感得說不出話來。我的愛沒有消失,卻凝結了,母親彌留之日,我已經成了她生命中的外人,這種痛苦和孤單,難以讓父親和弟弟妹妹明白。

有時經過反光的玻璃,我瞥見自己的身影。我開始明白,每個女人都長得像她的母親。我穿的衣服,我喜歡的鞋子,我選擇的圍巾的顏色,我的髮型,都是母親的愛好。只有我的耳環,小巧而尖銳地證明我並不是她。母親臨終前幾個月說我戴耳環很難看,戴耳環的哪裡像個有文化的人?我竟回嘴:「我沒說我是。」說完了,又再加上:「大學裏不知多少教授講師都是戴耳飾的,一點小趣味而已,何必介懷?」父母黑了臉,不做聲,我的革命卻哀傷地完成了。

母親走後,我從來沒在父親或弟弟妹妹前哭。冷酷無情,成了他們口中我的風格。我一個人井井有條地把整個喪事辦完,弟弟妹妹都沒幫忙,只是典禮時參與。每到深夜,我打開蓮蓬頭,讓水柱猛力衝擊,淚水常常泉湧而出。

五年後的今天,我終於把安眠藥戒掉了。我想起輔導員的教導:要接受,不要曲解,母親是愛你的,只是沒愛到你想要的那種程度。那時我一面流淚,一面點頭。如今我常常忘記了戴耳環,而耳洞竟日漸縮小了。每次把耳環插進去,都感到它們的尖銳,和耳洞的狹窄。鏡中的自己,竟比誰都更像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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