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5月26日 星期二

紛紛開且落——獻給爸爸

父親不懂花,但常把他親手栽種的香白蘭送我。他辭世後,我竟日躲到山上去遠足。那天在大帽山看見一簇小花。那是極小的紫藍色花,直徑只有半公分,蜷曲如蟲,隱匿在斜坡的草叢中。花尚未完全開綻,但看得出她身上有一個清晰的圖案,我以為是野生的蘭,後來才知道那叫做韓信草。開了的花是修長的、像我們吃冰時的玻璃杯子載著北歐晚間亮藍的天空。小時候最愛上冰室。父親和媽不一樣。我愛吃什麼他都讓我吃,父女倆都「口沒遮攔」地吃,話卻不多。

野生蘭花香港確是有的。冬末春初從地質公園的大壩出發,往浪茄走,在路旁的峭壁就看見了。面朝大海,也呼應著大海的碧藍,她盡情伸開兩翼,直率而小,花舌上也有複雜的畫圖。在雜草叢生的高崖上,她活得非常自由。我彎身在那兒看了很久,回家又上網尋找。香港野花網介紹過很多花,但沒提到這小蘭。何況艷色難當的吊鐘正一樹一樹地雄霸山頭?像一個流落他鄉的王孫之後,小蘭花讓我想起早逝的顧城和謝燁,還有他們已經二十七歲的唯一孩子。聽說他在當地土著的好心人家裡長大,不諳中文。誰知道他是著名詩人的兒子?如同一次意外的移植,他離開了許多人的注視。那時我爸爸做小販,也沒有人知道他是畫家。

石斑木很容易找。龍鼓灘旁的小山坡上就有很多。小白花簇擁在一起,花的深處滲著一點微紅。春天一到,她就一叢一叢地開,把樹枝都墜彎了。一如珍·奧斯丁筆下女孩天天拿在手上的十字繡,給人整齊而有序的清潔之美。這花,一朵一朵都感染了女子的矜持與忍耐、失措和尷尬,也描繪了她們因愛情而忽然泛紅的臉。奧斯丁的六本完整小說裡,有幾個性格鮮明的父親。一個是艾瑪的爸爸,他身體很差、大驚小怪,不容易照顧;一個是安的父親,他既虛榮又不顧家,嗓子特大,非常討厭;只有伊利沙伯的爸爸和女兒比較親近,麗西可以和他談自己的感情,但此人言語刻薄,輕看妻子,非我所喜。三個爸爸都不像我的爸爸好。石斑木花雖柔美,但名字卻很男性——為石而堅執、為木而訥言,斑斑駁駁,記錄著生命種種考驗。


父親走後,我細看他遺下的照片,看著他由強壯的少年變成自信的男人。二十七歲的他英偉非凡,拉著一個小女孩的手。那個三歲的小傢伙就是我。後來,中年的他抱著一個小男嬰,那是我的兒子。最後,他老了,連我也退休了。從興旺到衰微,從健壯到病弱,他的路我也正在走。這些花兒一樣的照片給他細細保護著、珍惜著,放在衣櫥裡面最底下的抽屜裡。但塵埃還是潛進來了。一觸碰,就黏在我的手上久久不去。


他走得很快,連醫生都感到意外。為了舒緩傷心的感覺,我拉了弟弟走到山上曬太陽。此時我開始「看見」匿藏於荒野的小花了。所有花都是一種華麗的宣言,但向誰宣告?她們自顧自地努力成長、傳宗接代,那樣的美到底是為誰散發的呢?照片再給藏好。東龍島的海床上,父親將要和母親一起沉落、隱匿。他們曇花一現地照亮過三個小孩的人生。但爸爸和媽媽都不是曇花,他們是最平凡的小白菊。下山了,走到川農的時候,弟弟問我最愛哪一種野花。我沒答他,只蹲下來為一朵小白菊拍照。(完)

2 則留言:

  1. 閱畢老師文章,如沐清泉. 感悟人生多有曲折, 惟珍惜享受生活, 細味身傍所見所遇的一切, 心存感恩, 足可無視生命之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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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閱畢老師文章,如沐清泉. 感悟人生多有曲折, 惟珍惜享受生活, 細味身傍所見所遇的一切, 心存感恩, 足可無視生命之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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