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7月7日 星期日

大亨不大,小傳不小

在香港,《大亨小傳》這電影沒掀起什麼熱潮,但總有人會為它從書架抽出書重讀一遍。上映前,女兒問我:「你猜誰演蓋茨璧?」我想都不想就說:「當今影壇就只有他——李安納度•迪卡比奧。」但影片給我印象最深刻的,竟是演另「尼克」的杜比•麥奎爾。「蜘蛛俠」已經三十七八,但仍孩子臉,演三十歲的故事敘述者,真是不作他想。最後尼克透視了生命的虛空,由大孩子變成滄桑的成年人。他和原著者美國小說家費茲傑羅(1896-1940)的長相九成相似,使人驚嘆。我深信導演第一個就找他。

「大亨小傳」這名字估計嚇走了很多觀眾。「大亨」固然不是青年人感興趣的「老餅」人物,也只能叫老一輩觀眾想起梁醒波。但看過書的人都知道,那是個年輕人的故事。敘述者尼克到故事幾乎結束時才三十。第三男主角湯姆是他在耶魯大學的同班同學,年齡可想而知。女主角(湯姆的妻子)黛西雖然已為人母,其實只有二十三。而她的好友喬丹(位女高球手)比她還小。湯姆一面和蓋茨璧爭奪黛西,一面與一基層少婦梅朵有染。這六個人,以驕傲、沉溺、愛慾、嫉妒、自私和自戀構成了故事的框架。

很多人就把這小說看成愛情故事(因此輕看了費茲傑羅的大有人在),不錯,這確是個拆卸愛情的故事。湯姆與梅朵的情慾中帶著佔有和不屑,他甚至要把自己的玩物拿給尼克看。尼克與喬丹給形勢和家世撥歸一組,都只能在有限的選擇裏含蓄地等候愛情的垂顧。湯姆和妻子黛西以「藍血」相連,身份與金錢把他們綁得緊緊的,以致可以肆無忌憚地彼此背叛。只有蓋茨璧對黛西的愛經年不渝——但且慢,他其實一點不認識黛西這個虛榮而膚淺的女子。她是他人生中的一個缺口,他的美國夢裏的必然小拼圖片。他愛的不是她,是想像中的她。這夥人走在一起,碰碰撞撞,都給寂寞凍傷,一生難以康復。

在道德的光譜上湯姆落在最暗的一格。他恃「財」傲物,恃「血統」傲人,歧視女性和黑人。他自己和梅朵在市區裏亂搞一通,但知道妻子請蓋茨璧來吃飯,竟說:「他媽的,也許我腦筋太舊,我看這年頭小姐太太們拋頭露面未免太過份了,阿貓阿狗碰到了都算認識。」(第六回。喬志高譯本,台北:桂冠,1993。引文下同。)他結婚才幾天就和一個女僕搞在一起(第四回)。他私通梅朵,但不容梅朵提起黛西的名字——不因他愛黛西;乃因對他來說,梅朵只是玩物、用來滿足個人的情慾,黛西卻是家當,用來裝點自己的出身。

黛西的一生,似乎只想做好一件事——她追求所有人的注意,丈夫的情固然不可或缺,舊愛的心也理所當然要得到,遠房表兄也是拿來撒嬌的。她從沒弄清楚人生是用來做什麼的。她濫情,因為那已經是她生命裏最好玩的東西,。無聊而虛榮,使她這個天生的支配者一直被支配著。「『今天下午我們做什麼消遣?』黛西連說帶喊:『今天下午,明天下午,再過三十年下午我們做什麼消遣?』」(第七回)她的淺薄和貧乏,蓋茨璧是看到的,卻不肯承認,如同人相信自己買錯了東西,特別是非常昂貴的東西。

費茲傑羅並非那些只懂得控訴上流社會、強調階級矛盾的站邊作家。很多人都忽略了他在故事裏對基層人物的立體刻畫——他筆下的窮富二族,都過著無奈而憤怒的人生。梅朵的丈夫韋爾森從開朗到偏執,從健康到生病,一直努力不懈,本來是美國社會比較明亮的一角。但他被出賣,被誤導,最後成為悲劇的藤蔓,一直伸向故事之外的黑暗。梅朵的妹妹凱瑟琳是另一悲劇。費茲傑羅對她的描述使人不安:「她的眼眉毛是拔掉又重畫過的,畫得彎彎的,可是原來的眉毛又再長回來,兩條弧線的交錯弄得她有點不清不楚的樣子。」(第二回)東施效顰,同樣是蓋茨璧的噩夢。喬丹就這樣形容他:「你瞧,他到底是一個沒有噱頭的老粗。」(第四回)全書裏寫基層美國人寫得最具感染力的一筆,是尼克把蓋茨璧和黛西留在自己家裡製造「重逢」之際偶然看到的:「一個女傭人在樓上把窗戶一個個打開,然後站在正中的大窗口有意無意地向底下花園吐了口痰。」(第五回)窮人的憤怒和無奈,盡在不言中。

小說裏有三個旁觀者。第一層是喬丹的袖手旁觀,她看穿了蓋茨璧的虛假身份,但沒做聲(除了對尼克),不因為她厚道,乃因為她不屑,她代表了睥睨周圍而自我感覺良好的驕傲眼睛。第二層的旁觀是尼克的冷眼旁觀,他漸漸認識了真正的蓋茨璧,但仍把他看作好朋友。他代表了終能擺脫糜爛繁華和階級身份的自意志。第三層是「醫學博士艾柯爾堡」的眼睛廣告,它們象徵了上帝的審判。那說雙眼睛好像在說,這一切祂都看見了,且必定追究。

 

費茲傑羅的這部經典,並非浪的虛名的。如果只看電影,就委屈了他了


(星島日報2013年7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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