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謹將此文獻給我中學時暑期工工廠裏的諸位姐姐妹妹,並港大中文系眾死黨好友。
胡燕青
天天在課堂上叫喚年輕人的名字,至為有趣。
孩子長大了,要從父母那裏掙囘為自己命名的權利,第一件事,就是為自己起一個與別不同的老外名號。這幾年,很少學生會說“我叫詩雅”,我叫“國棟”。他們總是說:我是“Jimmy”, 我是“Suki”,或不求甚解就說他叫 “Saloki” 、“Money”甚至“Horny”,把我弄得啼笑皆非。
先說“詩雅”。這個香港女生特有的名字,和“ 詠儀”、 “思敏”、“嘉欣”等同時崛起。七十年代的鄰家女孩,大多叫玉蓮、潔冰、燕芳,這些率直開朗的姑娘,每天帶著搪瓷漱口盅到工廠上班(用大滾水浸軟公仔麵就是一頓飯了)。香港奇跡,就是所有阿娟阿鳳阿嬋用無價青春創造出來的。那段日子,陳寶珠、蕭芳芳的電影,正是她們的夢。這些現代童話裏,女主角有叫
“詩雅”的,風靡一時。後來,工廠姑娘當了媽媽,生下白胖女嬰,女主角的名字,後來也成了許多灰姑娘向大學註冊處開開心心報交的資料。男孩子呢,“國棟”、“學忠”、 “祖輝”、“建華”等頗能堅持,班上仍常遇上,可見一眾爸媽對男孩的要求(光宗耀祖、保家衛國)仍遠遠超過對女兒的期望(氣質不凡、有才有貌)。平凡的“志強”、“家昌”或具相當文化色彩的“澤堂”、“錦江”卻不多見了,代之而起的是“軒”(飛翔)、
“浩”(廣大)和“宇”(空間)等更“宏偉”的“視野”。也許我們對家國的忠愛已進化爲對地球宇宙的的歸屬感了。
回頭看看年輕人的洋名。學生說,中、小學的老師要求他們用洋名,方便上英文課云云。這話我不大相信。老師要求起名大概屬實,但學生進了大學,前度師長的教誨若仍有效,就不會有人在課上嚼口香糖、講手提電話,在宿舍裏互抄作業,在更衣室内粗話連篇了——老師當年也說過人應誠實不阿、彼此尊重,爲何不聽話?要知道,少數害群之馬,足以摧毀整個群落的名聲。
洋名興起,據説也是爲了方便,有道理。洋名是用完又用的(環保得很),多來自聖經,比較易記,且亦饒有深意,如約翰表示主有洪恩,菲比義為純潔光明。可是,認識洋名含義者不多。今天,名字洋化更大的“好處”在於能夠隱藏身世,朋輩呼叫,也不至於暴露了土氣的中文名字。為自己掛上洋名,家庭背景的草根色彩馬上塗抹淨盡。陌生化不再只是文學手法,也是用名哲學;大學生以本名坦誠相對、彼此直呼阿冰阿炳阿牛阿茂的時代已經完全過去。
用洋名而對西方文化毫無認識,非常危險。很少人知道Jack是John衍生出來的,Ian也是約翰的現代的蘇格蘭版本,第一個字母I經常被誤讀為L,叫“伊恩”的男孩因此不時給人喚作“蘭恩”,場面尷尬。西方名字的簡寫更得好好認識,若不了解洋人習慣,誰知道劉德華(Andy Lau)與耶穌的徒兒安德烈(Andrew)同名?誰曉得迪克(Dick)就是理查(Richard)?美國前總統威廉·克林頓(William Clinton)對香港貢獻不小。他的暱稱警戒了我們這些胡亂使用洋名的中國人:如果威廉的簡寫竟然可以是比爾(Bill),什麽事不能發生?
奇形怪狀的Saloki呢,實是巴基斯坦的山城,與其只有一個字母之別的Saluki,則是一種中東獵犬。國人有“搖尾乞憐”此一貶詞,不喜以狗自比。李賀哀嘆生活潦倒,也説自己“衣如飛鶉馬如狗”(《開愁歌》)。以動物自喻,亦多比為駿馬良駒或生龍活虎,這才“夠班”。Horny更不用説了,那是性興奮的意思,竟也有人以之代替父母賜予的本名,不可思議。港人的英文程度怎不叫人擔心?老實說,我才不會在教室裏大叫“Horny Chan”,免得有人投訴我性騷擾。
名字反映我們的想望、素養和語文能力。拿起點名表,我就知道
“陳大文”這個小人物,原來也可圈可點,大有文章。
才讀到老師新寫的散文。
回覆刪除我覺得名字本身是一種很特別的東西,簡單的一個稱呼,其實有著非常複雜的東西在裡面。
其實是幾年前的散文了,只不過尚未結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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