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注意到棘杜鵑,我呆住了;那時我還是個小學生。
我讀書的學校建在長洲西南面的山腰上,北望可見連島沙洲西面的漁港,南面則盡是高山。只建了四個教室的小校園有一個沙塵滾滾的黃泥操場,以及兩個用孩子血飼養著萬千雌蚊的小廁所。學校四周馬馬虎虎地用鐵絲網圍起來。不圍住,怕孩子們玩得興起會從山坡滾下去,也怕山路上潛進一個什麼壞人來拐走小朋友。在長洲女校,什麼都很小,包括校長的小腳(她以前是纏足的)。惟獨學校北面那層層疊疊的棘杜鵑,卻是強大而浩瀚的,像一次失控的告白,一場流血的革命,一天空燒不完的晚霞。
不知是不是花王盧大叔的主意,朝山的鐵絲網給掛上了這樣大幅大幅的紅。除了隆冬,棘杜鵑總在痛快地開花。我跟同學玩得滿頭大汗,頭髮幾乎黏著臉頰的時候,一回頭,那層層疊疊的紅總讓我分心。那不是中國的紅。中國的紅是混著黃色金色的大媽紅,讓人想起清朝王族累贅於身的社稷興衰,或奧運選手扛在肩頭的民族榮辱;那也不是西班牙的紅,南歐的讓人想起殺牛遊戲的英雄主義或Flamenco舞蹈的華麗霸氣。那是棘杜鵑獨有的嫣紅,稍微染了紫氣,卻深淺有度、適可而止,自豪而不過分,單純卻不幼稚。她的紅壯麗而沉著,活潑卻和平,像玫瑰而比玫瑰堅強,似芍藥而比芍藥輕鬆,類牡丹而比牡丹樸素。周邦彥<玉樓春>裡面有「當時相候赤欄橋,今日獨尋黃葉路」句;我總覺得,那「赤欄橋」的欄之所以「赤」,不因為造橋的師傅喜春愛艷,乃因為野生棘杜鵑的紅瓣爬滿了斑駁的橋頭,纍纍地、豐盛地垂進水中。
棘杜鵑的原產地也帶給我許多遐想。法國海軍上將及探險家路易士·安東尼·布幹維爾1768年在巴西發現此花,她因而得名。她的豐腴明亮,她的一發不可收拾,原來出自中南美洲。阿根廷探戈舞女用她的後彎腰與側回首表達她對舞伴完全的信任,棘杜鵑也如此信任著天空;巴西小孩堅頑的成長,亦與她觸地即興的性格互相呼應;小男孩瘦長而黝黑的腿,於飛行的足球之間掩映起落,趾尖輕盈地逗弄著大地,棘杜鵑的枝葉也一樣彼此摩擦,擦出一個愉快的下午來。
然而棘杜鵑的華麗不來自她的花。細心看,她的花其實很小,直徑只有半公分,而且總是白色的,像微細的白菊花,也像小型玩具漏斗。使其鮮豔無比的是她的「花被」。「花被」本來只是保護者,卻因為有愛而不自覺,有力而不自驕,這「花被」竟形成了生命中最值得注視的部分,正如保護者的關切充滿了宇宙而鮮為人知。舊約聖經裡《以賽亞書》就這樣形容那要降臨大地的彌賽亞:「他不喧嚷、不揚聲、也不使街上聽見他的聲音。壓傷的蘆葦,他不折斷;將殘的燈火,他不吹滅。」棘杜鵑多少有點基督的溫柔。
逐一細看,她的「花被」一點不美,每一張都像粗糙的顏色紙片,因此也有叫她做「紙花」的。「紙」易折、平凡、唾手可得、教人輕看;「如根出於乾地」的基督同樣「無佳形美容」,棘杜鵑「紙花」之名,難道不也呈現了她的謙卑嗎?但這些「紙」似的「花被」一旦聚合起來,卻形成浪奔浪流的驚眼花潮,突破了「紙」的單薄,延展了「花」的風華。所謂僕人,其實正是人間的眾多的無翼天使,分佈於車站、店鋪與食肆之間,穿著圍裙、制服,或一雙拖鞋,或仍帶著鄉音,讓你活在一種被服侍的氛圍裡。
除了紙花,棘杜鵑的名字還有很多,好像三角梅、九重葛、三葉梅、毛寶巾、簕杜鵑、三角花、葉子花、葉子梅、賀春紅、紅包藤、四季紅南美紫茉莉等都是。香港人多稱之為「簕杜鵑」。其實, 「簕」是一種生於廣東的竹子,與棘杜鵑無關,估計因為這種灌木有刺,如同荊棘,而粵人又叫「刺」做「簕」,因而得名。「棘」杜鵑,或是一種糾正的叫法。此花學名三角梅,她是四川省西昌市,廣東省深圳市、珠海市、惠州市、江門市、羅定市,海南省海口市、三亞市、福建省廈門市、三明市,廣西壯族自治區柳州市、北海市、梧州市和臺灣省屏東市的市花;光是重慶就有兩個縣(開縣、雲陽縣)以她為縣花。國外的州、縣、市以她為榮者還有很多,不勝枚舉。
平民百姓如此愛她,為她起了這許多可愛而生動的名字,又把她「據為己有」地封為市花縣花,大概因為她確實慷慨從容,一點都不計較、不勢利。無論在只剩下老人的窮鄉僻壤還是名車出入的高尚住宅區,棘杜鵑都一視同仁地盡力綻放。這讓我想起耶穌的話:天父上帝叫「日頭照好人,也照歹人;降雨給義人,也給不義的人。」(《馬太福音》5:45)雨水所到之處,棘杜鵑就忘情地擁抱。她懷中有棄耕老農的頹垣敗瓦,也有達官貴人宅邸院落,更有香港小市民窗外那小小花槽的圍欄。從新界的廢車場到臨海的高價樓,自深水埗到九龍塘,她都追隨著、見證著基督的悲憫和破格。
香港著名專欄作家蔡瀾先生也寫過棘杜鵑。他說:「這種花,和普通的杜鵑一樣,有一缺點,那就是不肯凋落,花漸褪色,有點髒相。這再次提醒我們,光輝燦爛的那一刻過後,便要一鞠躬走下舞臺;硬站在那裏,不是辦法。」說來頗有點「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的浪漫。我覺得自己也是浪漫的,只是看法大大不同;《箴言》說:「強壯乃少年人的榮耀,白髮為老年人的尊榮。」(20:29),此話深得我心。凋謝是大自然的規律,也是萬物皆有局限的現實,急流勇退,難道只是維持美好形象的自衛策略?不,枯萎是得著更大智慧的過程。施洗約翰說:「祂必興旺,我必衰微。」(《約翰福音》3:30)也許棘杜鵑比我們更懂得這話的深意。但願我也能夠有尊嚴地行走這條狹窄細長的衰微之道,從而進入創造者的榮光。(完)